自从收到猎风营从惠都带回来的消息，狗儿已经快俩月没睡好觉了，太激动。

猎风营的葛上说了，将军让他们几个先回来，带话给狗儿兄弟，挑几名斥候一道去迤城等消息，这次任务若是成了，就升狗儿兄弟做斥候营的小旗。

传话完毕，葛上还问狗儿要了两个馕饼，狗儿当即塞了四五个给他，兴奋地原地跳了几下。他这辈子没这么激烈地盼望过日子能过得快点，从前在掀云阁他不受待见，总被人踩在头上，如今来了龙牙军，看看，这都要当小旗了！

狗儿每天热泪盈眶地望着南方，希望能看到官道尽头出现雁平丘的身影，掰着指头数还有多久能出人头地。

在狗儿近乎变态的等待中，终于接到消息，将军过两日就到迤城了。

狗儿起了个大早，隆重地拿出找南街巷马婶子给熨好的衣裳，仔细地穿戴整齐后，与前几日挑好的几名斥候一同骑马出了雁守城。

这些斥候是当初雁平丘让他帮忙训练着的，狗儿专门挑了最厉害的几个，想着在雁平丘面前也能露个脸。因为怕骑马压坏了熨好的裤子，狗儿还专门带了一条旧裤子先穿着，准备到了迤城换上。

“早知道不换了。”

狗儿想，他要是知道自己此刻得趴在污水沟里，就该在出来之前把那条裤子扯着吃了。趴在他身边的月奴，脸上绑着一条遮住鼻子的巾帕，小声说：“别说话了，还嫌不够臭的呢。”

迤城府衙后有一条排污沟，连通到护城河，龙牙军斥候小队由狗儿带着，正在沟里深一脚浅一手地匍匐前进着。

狗儿都快哭了，这是他攒了俩月用三吊钱买来的新衣裳，想着飞檐走壁的时候能穿得体面些，谁知道雁平丘这么不道德，自己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还让他们往屎坑里跳。

“想开点儿，天降的大人把你弄死，就是为了给你吃苦的。吃完了就好了！”月奴神神叨叨地安慰着狗儿，狗儿一听这话更想哭，天降的雁平丘真是要把他弄死了。

“嗯，没多远了。”狗儿咬咬牙，没有多余的手抹泪，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其实这都不是雁平丘的主意，“天降的大人”是周不辞。

原来自周不辞上次离开迤城之后，狗儿与月奴留在此地继续探察，还真让他们查到了点东西，只是当时赶得不巧，雁平丘因为周不辞要去惠都救人正闹心着，结果等他们一五一十把查到的情况回禀完了，满心等着雁平丘发兵围了迤城府衙的时候，雁平丘发了一十二个兵跑惠都去了。

此次雁平丘与周不辞重新回到迤城，正是因为狗儿之前带回的消息：府衙的地面下头有动静。

周不辞很直接，既然动静在地下，那就从地下摸进去看看。雁平丘觉得无法反驳，当即下令斥候小队寻找能从地下摸进去的地方，找了半宿，找到个污水沟。

雁平丘箍着一条臂膀，另一只手还在不安分地指挥：“你们俩，留在上面接应，其余的，跟着狗儿下去。”

狗儿颇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有幸留在上面接应的兄弟，一狠心一跺脚，钻进了污水沟。

正如狗儿想的，再往前摸了大约十几丈，他们碰到了卸了闩的木门，看上去木头已经腐败得差不多了，多踢两脚就能散架。狗儿冲身后打了个手势，小队一分为二，分别站在了木门两侧。

狗儿轻轻地推开了木门，里面有条更昏暗的甬道，一名斥候小声说：“这是……地下污水沟？”

狗儿心说我从地上的沟摸半天摸到地下的沟我图啥？于是不甘心地掏出个火折子，轻轻吹亮了往四周举着看，甬道在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中竟是一分为三，地上尽是污秽之物，尽头仍是看不清的。

月奴带着点想要哕出来的哭腔问：“这是茅厕啊？”

狗儿摇了摇头，根据他的判断，此刻应该已经到府衙的院墙内了，但是府衙茅厕的排污沟不在这边，这是他上次看过的，错不了，于是示意大伙儿点起火折子，继续往前走。中间有两个人忍不住吐了，狗儿听着他们吐，自己也想吐，硬是忍住了。

其实狗儿没走错路，可月奴也没猜错，若是他们再往前走几丈，经过一个急转弯，就会知道——这就是茅厕，只是并不通府衙，而是通向府衙地下的熔铁窟。

狗儿不信那个邪，人不能在同一根绳子上吊死两次，他继续带队往前走，然后他就也跟着吐了。

至此，一身泥泞的斥候小队，拐出排污沟，在府衙的正下方，发现了有小半个校场那么大的熔铁作坊。

狗儿唤来两名斥候火速回去上报将军，自己带人留守。因为并不清楚事情的轻重，他不敢冒然冲进去。

斥候们跟着狗儿训练了这些日子，掩藏身形的功夫极佳，这人来人往的大作坊里，果真没有人发现在墙角处多了一群人。因着熔铁处烟熏火燎，连带他们这些人身上的污臭也很难被注意到。

狗儿攀在梁上，缓缓地向人多的地方移动。月奴在他身后，拽了拽他的裤子。狗儿回头，只见月奴瞪大了眼，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狗儿顺着方向看过去，见有一队人推着几个装着大箱子的平板车，从另一条道出去了。

月奴比划道：“这是还有别的密道！”

狗儿点点头，做了个手势，与月奴在梁上又追出了半柱香的工夫。

再往下走，眼前一模一样的岔路竟是又分出了三四条。

“狗哥，咱们还是先去跟将军禀报吧，岔路也太多了。”月奴气喘吁吁地攀在墙上，低声对狗儿说。

狗儿皱紧了眉毛，连带脸上的疤也皱起来，他从墙上跳下来，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听去，“没声！再往前走走！莫怕，跟着我。”

月奴有些慌神，自从进了斥候小队，他还从未独自出过任务，眼下的依靠全仰仗在狗儿身上，只好紧张地跟着，丝毫不敢落下。

狗儿望着眼前几条相同的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菩萨保佑”，将一枚小石子对着墙壁丢了出去。石子在墙壁上几次回弹，最终落在了其中一条道上。

“走这条！”狗儿将月奴护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车辆，向着更深的黑暗中追去。

一路追来，谁知竟是半个人影也再没见到。

这条路有多长呢，狗儿不信邪地估算道，再这么跑下去，大概就到惠都了吧……他燃起火折子四下观瞧，结果正对上了月奴埋怨的眼神，狗儿有些尴尬，解释道：“还……还以为能追上……”月奴瘪着嘴不说话，想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来，索性揣起手往身后的墙上靠去。

这一靠不要紧，一个沉闷的机关声随即在两人头顶上咔剌剌地响起，原来是月奴的屁股恰好撞上了一块稍显凸起的砖石，两人大惊失色，立刻熄了火折子，将身形隐进黑暗中。

等了半晌，机关声才停下，狗儿壮了壮胆子，从黑暗中探出头来，向头顶望去。月亮歪着头跟个大嘴似得挂在洞口，在石壁上潦草地画出一块明亮的圆形区域。

“出来……了啊……”

那边厢狗儿与月奴寻到了出口暂且按下不提，雁平丘静坐在府衙黑漆漆的正堂中，与周不辞分别听着两队斥候的回报，心下翻江倒海一般打着突。

偌大个迤城，衙门里空无一人也就罢了，地下烟火缭绕也罢了，知府家中人去楼空，后院里还挂着两个自缢身亡的尸身，已经烂得辨认不出面目了。

雁平丘气得发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拳砸掉了身旁的半个椅背。周不辞吓了一跳，紧张地盯着他的伤处，轻唤了一声：“将军？”

只见雁平丘捏紧了拳，咬牙切齿地说：“在念州地界上杀念州的官，钟阁老好大的排场。难怪上次严德昌敢明目张胆让猎风营来这里运石料，连个批文都不用走。”

周不辞：“怕是知晓迤城无人可批。那这些年提报朝廷的税收账簿……？”

雁平丘扯起嘴角，冷笑一声，说：“礼部的账都让他塞进别人坟头了，哪里还顾得上区区一个迤城。”

周不辞张口刚要接话，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顺着手指猛地滑上肩膀。八成是那个还没解完的毒，眼下也回来闹腾了，他想起赵筝说过，这症候要跟着他一阵子，可是说好了要保护雁平丘的。

周不辞怕被人看出端倪，假装疲惫地转动了一圈腰肢，迅速检查了一遍全身疼痛的位置。还好，还只在上半身。他松了口气，只盼这阵疼痛尽快过去，别让雁平丘发现不对劲，这牲口绝对会将自己的纱布拆了，一路给他扛回雁守的。

正在周不辞惊疑不定的时候，狗儿和月奴从另一边的墙头翻进了院子。见着雁平丘，月奴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连说带比划：“将军，他们通那个！东边儿的坟地！一片荒坟！通的！”

“什么通的？”雁平丘听不明白，狗儿扒拉开月奴，凑上前去，靠近雁平丘的耳朵，低声补充道：“将军，连通地下那个作坊的还有几条道，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岔路太多，我们只能沿着其中一条追出去，结果走到了城东的一片荒坟。可是在那里发现了机关，落着掀云阁的锁。”

周不辞反应过来，说：“是祯娘提过的，那片坟地？”

雁平丘二话不说，起身对周不辞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周不辞看了看他箍在胸前的手，也不言语，挑眉盯着他，盯了有那么半刻，斥候们谁也不敢多嘴，一排锯嘴葫芦似的都躬身站在边上，等着将军号令，雁平丘重新说：“走！咱们去看看！”

原来这地下密道星罗棋布，像个巨大的迷宫，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现，掀云阁简直是要把半个迤城都搬下来，岔路机关更是设置得天花乱坠。雁平丘越走越是心惊，原来就在念州，掀云阁已经快要把一座城的地下掏空了，而他这些年竟然毫无察觉。

走到一处开阔的平地，雁平丘下令各自分散探查，两个时辰后回衙门口会合。

待斥候们尽数散去，雁平丘有些紧张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周不辞一路上一言不发，咬牙对抗着周身逐渐升腾起来的疼痛，咬得腮帮子都有点酸了。雁平丘看他一脸要拼命的架势，以为他在因着刚才的事情生气，没皮没脸地凑上去，拽了拽他的袖子，想卖个乖，柔弱可欺地说：“没有不带你来，你不是得护着我嘛。”

周不辞疑惑地看他一眼，点点头，也真信了他的狗屁话，答道：“嗯！将军放心！我护着你！”

雁平丘当真听话地放下心，两人沿着越来越窄的甬道向前走。

之所以选这条，是因为在整个地下的密道中，这一条有种格格不入的潦草。没有了照明的火把，墙壁也像是未曾打磨过，四周砖石凹凸不平，向下倾斜的道路两边甚至还胡乱堆砌着杂草和泥土。

雁平丘起初怀疑这是一条废弃通道，可是周不辞说，掀云阁不做没用的事，这条路有问题。

事实就是问题真的很大。

这条道不通向任何其他的位置，是个死胡同，尽头只有一间几丈见方的大屋子。若是硬说能通到哪里，大概只能是阴曹地府。

两人瞠目结舌地望着满满一屋子的火药桶，真心实意地第一次觉得自己冒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