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其实并不关心那个文弱书生，只是没话找话地问了这么一嘴，没想到得了个惊天炸雷般的答案。
他忙扔下药材，连襜裳都没来得及脱就跑了过去，见他脸色有些发白：“怎么回事？伤的不是沈尚吗？怎么你成这样了？”
明朗没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地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幅度翕张的嘴唇还没来得及闭上，身子就朝一边倒了过去。
陈河忙伸出手，将他牢牢接住，揽在怀里。
手心握住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一片滚烫。
陈河用手背轻贴他额头，已经烫得没边了，他忙将他打横抱进屋里，盖了两床被子。
年少轻狂，深秋光着膀子在冰凉的河里玩，到底是不知疾病的苦。
药灵医人却难自医。
陈河打湿帕子给他擦身体降温，又熬了退热的汤药，用汤匙一口一口喂进去。
天快黑的时候再进来，看明朗身上的莹莹绿光都有些淡了，心中担忧不已，他明知结果不会太好，但还是伸手摸了摸明朗的额头，依旧热着。
明朗睡着了也不舒服，头昏脑热，晕晕乎乎。
他只觉得脑子仿佛坐上了高速旋转的水车，被甩出残影，一阵天旋地转，脑海里，他的卧房不断扭曲变形，时而有天那么大，时而又老鼠洞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光怪陆离的混沌中，他恍惚来到一片原野，目之所及皆是及腰高的草丛，无边无际，一片漆黑，连草也是黑的。
一阵颤栗沿着脊柱爬上了头顶，头皮一阵发麻。
他近乎恐惧地呼喊着陈河和卓珩这两个相熟之人的名字，然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沉寂。
这两个名字似乎带给他一些安慰和勇气，尽管明知不会有回应，他也还是喊个不停，一边喊一边往前走，试图寻找出路。
走着走着，前方不远处出现一片空地，明朗加快速度跑了过去，脚刚落下，空地就极速变幻，成了一片菜地。
这是很普通的菜地，万兽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
明朗一边茫然打量着脚下的菜地一边继续朝前走，脑袋还没转回来，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狠狠朝前一个踉跄，余光里有道黑影，他侧首，看到脚边地上躺着个男子。
男子衣领微张，锁骨下的红痣在这个满是漆黑的世界里近乎灼目，他的小臂上，包裹着细布。
“沈尚！”
明朗一声惊叫，忙蹲身查看，然手触及他胸口却是一片湿热，明朗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翻过手掌，看到掌心满是血红。
瞳孔骤缩。
沈尚死了！？
还不等他缓过神来，一只金色云雷纹的白靴迈入他的视线。
这双鞋一看就做工精细，质地上乘，肯定不是村里的村民们能买得起的。
迄今为止，他认识的能穿得起这种鞋的，也就只有一个。
明朗沿着那脚一路往上看，白衣染血，面若寒霜，手中泛着冷光的刀刃还在滴血。
明朗浑身无力般侧身跌坐在地。
只见这张脸不是沈南康，竟是卓珩！
那个憨态可掬的小孩；那个笑起来，有两颗门板似的大门牙的小孩；那个心底纯良，单纯可爱的小孩......
此刻却是满面阴沉。
“明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明朗后背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颤声：“我们，不是刚才见过吗？”
卓珩倾身，沾满鲜血的脸朝他贴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你在做梦吧，我们分明已经......十年没有见了啊，你不是死了吗？”
明朗脑子里炸开一片血雾。
他死了？
死的不是沈尚吗？
他连忙侧首，确认了一遍尸体，惊奇地发现，那张面色铁青、毫无血色的脸，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他自己的。
明朗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软，往旁边倒去，肩膀却撞在了一个硬物上，粗糙的纹路隔着单薄的衣裳，摩擦着他肩膀处的皮肤，生疼。
那是一棵百人合抱粗的树干。
树冠云顶一般绵延千里，几乎遮盖整片天空。
阵阵阴森的寒意让明朗身上阵阵发冷。
那片片泛着金光，随风轻晃就会发出清灵铃声的树叶让明朗认出，这正是万兽山的镇山神树——铃桑木。
清灵的风铃声叮铃作响，袅袅不绝。
“起来吧，不要怕，有我在。”
耳边响起温柔的男声，明朗收回视线，看到一只白皙的手掌。
这个笑容温和、体态优美的小公子他认得，正是在沈大娘家见过的沈南康。
人们对温柔的人总是有种情不自禁的好感。
明朗将手伸去，搭在他掌心。
那掌心冰凉，像极了深冬腊月里的寒冰。
沈南康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拽起。
“神树庇佑万兽山村千百年祥和安宁，眼下几近枯萎，你身为药灵，用你的血肉祭树，那是再合适不过的，我相信，山神也一定不会反对。”
紧接着，他眼里闪过阴冷的光，发狠一般在他耳边咬出一句话：“你就安心的去死吧。”
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歇斯底里，眼眶里涌上鲜红的血液，逐渐将眼白和黑色的瞳仁淹没，慢慢溢出，成两行血泪。
他猝不及防地将手中那染血的刀刃刺来，明朗视线忽然被一个宽大的物体挡住，噗的一声，随着利刃刺入肉身的声音，眼前那宽大的物体微晃两下，软软倒了下去。
耳边紧接着响起沈南康爆发一般的咆哮，明朗看见他双手抱头，痛苦地跪在地上哀嚎，大声叫喊：“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是他突然出现。”
他倒在地上痛苦挣扎，“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大地猛烈摇晃起来，裂开蛛网似的裂缝，噼里啪啦地从明朗脚下穿过，遽然分裂开来，明朗脚下猝不及防地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他下意识扑腾四肢，慌乱中摸到一个冰凉柔软的物体，便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抓住。
掌心摩挲过一片粗糙的质感，明朗定睛一看，手里竟握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臂，小臂上缠着洁白的细布，而他的手掌，正好就握在那细布上。
“那是我的胳膊......”鬼魅般的声音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将他淹没。
明朗浑身是汗，脑袋不安地摆动，干涩起皮的双唇不停翕张，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动也越来越剧烈。
这预示着他就快要醒了。
守在床边的陈河被他惊醒，然脸刚凑上去，就被明朗倏然大张的眼吓得往回一缩。
明朗一声惊叫：“沈尚！！”
头痛欲裂，耳畔轰鸣作响，脑子里像是压了一块千斤顶又沉又重。
一句‘那是我的胳膊’还潮水般一波一波回荡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