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响处已是观者云集,那正是与陈河家只两道篱笆之隔的沈大娘家门口。
陈河连忙跑了过去,挤开人群,看到沈尚抱着手臂,满脸是泪。
“怎么了?”
沈尚抬头看见陈河,一时间哭得更狠,“陈河,救救我......”
许是陈河和明朗上午的慷慨相助,让沈尚不自觉产生了依赖和信任。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母亲打算夜里为我办接风宴,上午又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我就想着放个爆竹祛祛霉气,没想到,炸到了手。”
陈河看他臂弯到手腕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低头又看到地上一道放射状黑印。
这哪里是普通爆竹的威力,简直比蒺藜火球还吓人。
沈尚抽抽噎噎地说:“是我自己做的爆竹。”
好家伙……陈河为自己先前的偏见在心里向他道歉。
毕竟,这份胡作非为的胆量,他都不见得有。
他回头正要喊明朗,却发现这小崽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胳膊底下钻过,来到了沈尚面前,正神色严峻地捧着他的胳膊看。
明朗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道:“烧伤有些严重,还有锐器割伤,要先把扎进去的碎片拔出来,把已经烂掉的皮肉刮掉,治疗过程......会有些痛苦,你要忍住。”
光听他说,沈尚的腿肚子就已经开始打颤,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
“啊,我、我知道了,我会忍住的,会忍住的......”
他自我鼓励似的不停低喃:“会忍住的,我会忍住的......”
明朗扶他进屋,差使提前到来的宾客们端水、拿帕子,准备镊子、刀、酒、火烛等物。
待东西准备齐全,他将闲杂人等逐出屋外,关上门,片刻,便听到里面传来沈尚杀猪似的惨叫声。
约么半柱香后,屋门打开,等在门口的宾客们一拥而入,见沈尚的胳膊已经缠上了细布,正满脸疲惫地歪在榻上要死不活地喘息,眼角挂着泪珠。
明朗见大家都围在沈尚身边,无人顾及护理之事,便离开屋子,刚走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见是卓珩,身边跟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公子。
小公子看起来比卓珩大一点儿,面若冠玉,举止不凡,沉稳而温和。
他走到近前向明朗行了一礼。
在村里野惯了,不知礼节为何物的明朗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一阵手足无措后,照猫画虎地回了个四不像的礼。
小公子倒也不笑他。
卓珩像是很开心的样子,道:“明朗,这是我表兄,叫沈南康,是我三舅表伯的二儿子,也就是北辰的二哥。”
明朗被这复杂的亲戚关系绕了个头晕,只觉得一堆苍蝇在脑子里嗡嗡乱响,但沈北辰他认识。
沈北辰家四个兄弟姐妹,除了他,其他三个都跟着在城里开酒楼的父亲住,不常回来,家里极有钱。
明朗用了最稳妥的称呼,道:“南康兄。”
南康兄?
这么正儿八经的称谓从明朗嘴里冒出来,卓珩还真有些不习惯。
看明朗腰板直挺,唇角含笑,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卓珩惊呆了。
要不是已经认识他很久了,知道他上房揭瓦的真实面目,还真就以为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小书生了。
沈南康关切道:“明朗小兄弟,我想请问一下,我堂弟的伤如何了?”
明朗一本正经道:“沈尚的伤没什么大碍,就是得勤换药,一月之内不能碰水,不能提重物,不要摩擦、磕碰,禁酒禁辣,饮食清淡,一定要慢慢静养,等新的皮肤长出来就好了,当然,过程中的一些痛苦,还是避免不了的,心情难免会受到影响,需要家人亲朋多点关心。其他的不必担心,有我在。”
卓珩很热心地对沈南康道:“别看他年纪小,医术可是很高明的。”
沈南康礼数极到位,又向明朗行了一礼,“失敬失敬。”
明朗脸都红了,觉得自己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土包子。
沈南康:“我堂婶能得这样一个厉害的邻居,真是有幸。”
卓珩朝明朗歪歪身子,小声翻译:“就是你沈大娘。”
明朗恍然,继而干笑一声:“哪里哪里。”
她本人要是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沈南康接着说:“不知能否请您去看望一下我堂婶?”
明朗看他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目光极真诚地盯着自己——看样子,不知道上午发生的事。
他沉了一口气,沈大娘的问题本来就没多严重,这都一两时辰过去了,怕是早就生龙活虎了,但又不好驳了这个新朋友的面子,只好答应。
甫一靠近沈大娘的屋子,就被那刺鼻的劣质脂粉气扑了满怀,对气味敏感的明朗不由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大娘早醒了,额上还装模作样地敷着凉帕,正倚在床头跟亲朋好友聊天。
明朗进来的时候,话题正说到与邻居、亲朋的相处之道。
不知谁说了一句什么,沈大娘接道:“谁说不是呢,摊上个不好相处的还好,最怕的就是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亲朋们纷纷应和。
但凡知道上午发生过什么事的人,都做不出如此以假乱真的应和。
明朗打眼扫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卓珩的爹。
明朗:???
女人们谈论家长里短尚可以理解,卓珩他爹算怎么回事......
他既不往人堆里凑,也不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独坐在一旁的榻上,板着一张大长脸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既然如此不待见,又为何不去隔壁男人们的屋子呢?
沈大娘看见明朗,连忙止住话题,垂下眼去。
女子们回头,同村相识的人问候:“哟,明朗来了呀?”
也有没见过他的,“好生俊俏的小公子,这是谁家的呀?”
沈大娘不愿承认似的,勉强挤出个笑容,“隔壁邻居。”
“哦~就是......那个小孩啊。”女人咬重‘那个’二字,再看过来时,脸色就变得古怪了。
明朗想,那个是哪个?那个老女人私底下到底是怎么宣传他和陈河的……
他面含隐隐的愠色,扫过这些搬弄是非的妇女们,对沈大娘道:“应您家小辈的邀请,来看望一下您恢复的情况,看样子无虞,我这便出去相告,告辞。”
匆匆来又匆匆走,本身也是走个过场,沈大娘没抬头也没说话,待明朗离去后,神色才回暖,招呼着亲朋们继续聊天。
后脚刚踏出门,身后就有切切的低语声响起,只言片语漏进耳里。
“就是他们,一家子古怪人。”
“你说打死过人的那个,就是他兄长?”
“是啊。”
“我儿子刚在外面看见了,那个块头,吓人的嘞。”
......
明朗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可能有些人一辈子到头也学不会感恩二字怎么写。
卓珩和南康迎了上来,卓珩问:“怎么样?”
明朗:“恢复得不错。”
身子骨比牛还结实。
“那就好那就好。”沈南康大大松了口气,释然一笑,继而转脸对卓珩道:“你去说吧,我去守着堂弟。”
卓珩惊:“我?!!不是、表哥,再商量一下啊!”
卓珩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从小就惧怕长辈和生人。
他转而向明朗投来求助的目光。
明朗报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耸耸肩膀,在他开口前走了。
卓珩对着他的背影咬咬牙:“真不够朋友。”
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一天,总要到来的!
卓珩转朝屋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自我鼓励道:“你可以的!”然后雄姿英发地迈进门槛。
然一个伯字还没出口,瞟见一旁端坐着的卓易,刚聚起来的勇气立马偃旗息鼓了:“爹?!您怎么在这儿?”
卓易搁下杯盏,“为父不是教导过你,面对长辈要稳重谦逊一些,趾高气昂的像什么样子!”
原来外人眼里的他是这个形象。
得,自我鼓励得有些过头了。
像一个饱满的气球漏了气,卓珩塌腰耸肩,又恢复了往常的怂样,小声道:“是,儿子知道了。”继而他一步一挪地尽量避着卓易,走到沈大娘床前,恭敬道:“伯母。”
沈大娘坐直了身子:“刚才那一声巨响怎么回事?”
卓珩一愣,他本来还想绕个弯子,再好好措措辞,没想到她一上来就切入了正题,嗯嗯啊啊半天,“是......是表兄他......他被……爆竹炸伤了。”
“什么!!”
沈大娘一声惊叫,眼前一黑,险些又晕过去,当即就要掀被子下床,被众人七手八脚按住,其中一个问:“你表兄他人呢?”
又一个问:“现在情况如何?”
再一个问:“伤哪了?严不严重?”
......
卓珩只觉得自己被一堆苍蝇围住了,连声说:“他他......他伤得不是很重,放心放心,明朗已经为他包扎过了,正在卧房里休息,一欣表姐他们正在照顾他呢。”
沈大娘又往前倾了倾身子:“他们都在吗?南康和北辰呢?”
“他们也在,刚刚还是南康表兄托明朗来看看您,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于您。”
沈大娘欣慰:“南康这孩子,做事就是体贴周到,不过,不管我怎么样,就算昏迷着,你们也要把我摇醒,将此事告知于我。”
卓珩站在一边,局促地点点头:“是......是。”
沈大娘脸上的神色微缓,掀开被子下床,在众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理理衣襟:“小珩,去衣橱里,帮伯母把那件玫红色袄子拿来。”
然后又对众人说:“那袄子啊,是小尚从城里回来时,专门给我扯的布料,颜色鲜着呢,这不,一回来就急匆匆地找老李头,给我做了身袄子,我说不用了,花这钱干什么,不如存着将来娶个城里的媳妇,他说什么,钱没了还能再赚,娘就这一个,他不孝敬,谁孝敬。”
一个说:“哎哟,还得是小尚啊,就是孝顺。”
另一个说:“是啊,你们沈家啊,我就看沈尚那孩子行。”
再一个说:“就是说啊,脾气好性格又温和,为人处事不急不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孩子去啊?”
......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沈大娘脸上就快要开出花来。
卓珩将衣裳递来,沈大娘往身上一套,在一片‘哎呀!好看!’‘简直惊为天人!’‘年轻了不止十岁!’的赞美声中,娘娘起驾似的朝卓珩伸出一只手:“走,扶伯母去看看你表兄。”
卓珩忙架起一只胳膊接过沈大娘的手。
不说还以为她是要去拜见太后呢。
明朗分明没做多少事,回到家时却是满身疲惫。
陈河已将灶房打扫干净,正在荫房里倒腾药材,看见明朗自门前走过,道:“回来了,沈尚怎么样了?”
明朗一脸生无可恋:“沈尚是没事,可我快死了。”
舅表伯母就...简称伯母吧,不然太复杂了
第6章 沈南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