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梵去山谷找了条河洗了澡，和白闻荆要来外袍，她那件衣服臭得活人穿不了，她虽然很想死，但不想被臭死，太窝囊了。白行止这个货，什么力都没出，还穿着干燥洁净整齐的衣服，凭什么？

“你就不怕我偷看？”白闻荆离老远背着身冲辛梵喊道。

辛梵泡在溪水里，狠狠搓着被张瑞临血肉接触过的地方，“你要不放心你自己，你可以把眼睛剜下来交给我保管，反正你是玉衡宗第一剑尊，当世第一人，出了灼山你总有办法的。”

白闻荆耳朵动了动，有点泛红，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辛梵闻了闻自己身上没什么异味之后就上岸，穿上白闻荆先前脱在岸边的外袍，穿戴整齐之后，若有所思地朝山顶望去，“你要走你先走吧，走之前记得把张瑞临埋了，我还有点事没办。”

白闻荆听到辛梵穿好衣服，可是她不开口，他又不敢转过去，直到听到辛梵的脚步声，才急匆匆地跟上，“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随你的便。”辛梵只顾着赶路。

有妈生没妈养来形容辛梵有点太确切，确切到她出去闲逛的时候，被吓得尿裤子的仇家指着鼻子骂这句话的时候，还停下来认真思考了一番。

还真被他说中了，辛梵有记忆以来就是和狼群一起生活。应许之地的人类很没人性，但应许之地的动物很有。她的娘亲是一只沙漠狼，自己饿的皮包骨头了，还把辛梵这个坏人类养得白白胖胖，她想象不到一只母狼，怎么在应许之地和狼群里抚养一个小孩长大。

辛梵没遇到断缘之前不会说人话，真正意义上的不会说人话，她只懂狼语，甚至她在很长时间内都以为自己只是一只长得比较奇怪的沙漠狼。她的狼脑子容不下太多事，她不管不问地跟在她的狼母身后学习捕猎，接受食物，冬天就蜷缩在她的皮毛里安眠，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人生，她的宿命，她的永恒。

直到她应该是十岁吧，应该是十岁吧，可能还会早一些，做狼的不太有什么年龄焦虑哈，所以她一直搞不清自己多大了。她的狼母尼菈老得动不了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沙漠狼的寿命只有十几年，尼菈真的在她身上耗了一辈子，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为什么这个问题，十岁的她已经有点意识到自己不是狼，而是其他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吃掉牛，吃掉羊一样，吃掉我？

尼菈蜷缩在山洞里，冲着辛梵递过来的鲜肉摇摇头，对了，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辛梵，她也没有名字。尼菈对着月亮长嚎一声，她说，“我遇见你也是在一个晶莹的月夜，鲜活柔嫩，缩在一件破包袱里，看起来特别爽口。但你太可爱了，我不舍得吃你，也不想你被冻死，被其他狼吃掉，我只能养着你，当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你。遇见你真的太好了，这些年你给我的生命带来了很多快乐和温情，在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中，指引我向前的，都是你在山洞里那张鲜活的笑脸，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辛梵递给尼菈一叶水，尼菈还是微笑着摇摇头，辛梵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但她只能沉默地听着尼菈滔滔不绝，说见到辛梵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可该庆幸的明明是辛梵。

“你还记得吗？你应该不记得了，你太小了。原来狼群的狼王趁我外出捕猎的时候想来把你吃掉，你大概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我在和驯鹿的追逐中感到心口一阵刺痛，想起你的笑脸，及时赶回来，抢过你的包袱带着你昼夜奔袭，那是我生命中最凶险的一刻了，又是一个月夜，我们逃到一个悬崖，你跟着我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没哭没叫，我想到这件事停下脚步来看你，你呆愣愣地冲着我笑，我那个时候就想啊，你是我永远的女儿了……”

辛梵听着尼菈的絮语，突然觉得自己眼眶酸酸麻麻的很难受，她用手揉了揉，好像是揉快了，她那双能适应应许之地风沙的黄金瞳此时此刻却止不住地落泪。

“我还记得我教你打猎，你抓了一只沙耗子捧到我面前，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有多为你骄傲呢？我无数次回想起那金色的瞬间，我的心充盈、轻快、满足，那可能就是人类说的幸福吧。你永远是我骄傲的女儿。你太聪明了，厮杀，噬咬，搏斗，你学的太快了，我没东西教你了，你超过我了，我即为你的成长感到快乐，又遗憾，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尼菈这一夜不吃不喝，一直在和辛梵说话，她不是话多的狼，可她害怕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很庆幸你是我的女儿，也很庆幸你和我不一样，你不是狼。”

辛梵哭着摇摇头，指了指山洞外初生的太阳，又指了指放了一夜的水和肉，“吃点吧，尼菈，你太虚弱了，留些话以后和我说吧。”

尼菈点点头，“好，但我现在想吃沙棘果。”

辛梵立马冲出山洞朝着森罗深处跑去，“等着我，我很快回来，等我回来你再慢慢说。”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尼菈温情无限的目光。

等她捧着一怀的沙棘果回山洞的时候，尼菈已经冷了，她是捕食者，她知道冷了就代表这个动物不活了，她的尼菈不活了。沙棘果掉了一地，辛梵将尼菈的身体拥进怀里，试图温暖她，就像尼菈小时候对辛梵做的那样，可是无济于事。

“为什么不等等我呢？”辛梵想到她经过人类的山洞时，那个和她长得差不多的小男孩颤抖着躲进女人怀里，他说什么来着？他管那个女人叫娘亲。

辛梵搂着尼菈的身体，生涩艰难地吐出那两个音节，“娘亲！”

狼的尸体一般会被同类吃掉，辛梵拖着尼菈的尸体，警惕着那些嗅觉灵敏的同类，学着人类一样，升起一团火，将尸体烧成灰。灰散尽风里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不止尼菈有很多话没和她说，她也有很多话没和尼菈说，其中一句就是，“尼菈，我也爱你。”

后来辛梵就开始流浪，人不人，狼不狼，直到她遇到断缘。

断缘是个尼姑，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的，但是在应许之地又显得很正常，她说她在苦行，辛梵觉得她可能是犯了错才被赶进来的。

断缘见到辛梵的第一眼，就说她是个天才，可以把修真界百年难遇的人才踩在脚底下的那种天才，辛梵听不懂，从野猪身上撕下一块肉丢给她。

“哎呀！我吃素呀。”断缘大惊小怪地尖叫，辛梵看着很逗乐，咯咯咯呜呜呜地怪笑起来。

再后来呢，她就跟在断缘这个有意思的怪人身边了，她太孤独了。

断缘觉得让个孩子跟着自己四处要饭化缘很不好，所以她就找了在灼山上找了一间破庙打算安定下来。她教着她识字，吐息，无数次感叹她是天才，“你这种人生在应许之地真是可惜了。”

辛梵想起尼菈，摇摇头，从书本中一开眼，用人的语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遇到了我娘亲，所以不可惜。”

“你娘亲是人吗？”断缘凑过来问道。

辛梵摇摇头。断缘了然地点点头，感慨了一句，“万物有灵啊！”又轻飘飘地晃走，去给辛梵找饭吃去了。

辛梵以前是一只小狼，她已经习惯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很难改，认了字读了书之后明白这挺不好的，至少不该在一个尼姑面前。

断缘看出辛梵对着那碗生肉犹疑，大口咀嚼着自己好不容易在山顶种出来的没什么水分的小叶菜，“果然人认识字之后烦恼就多了，”断缘用手抚摸着辛梵的头，“那些东西是用来约束我自己的，不是用来约束你的。”

辛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断缘接着说，“都说众生平等，可做人就逃不了心里有一杆秤，太多说着众生平等的人大概这辈子没被逼入一个险境，没被命运捉弄过，只能二选其一。如果我师父在这里的话，面临这个抉择，他肯定会把自己杀了给你吃，但这就众生平等了吗？他展现出的，却是因为我信任这个概念，所以我就该被牺牲，这不平等，这不公平。我还是认死理。”

辛梵那个时候已经被断缘指引着，无意识地开始修行，她感受到断缘眉间若有若无的黑气，断缘吐出一口血来，无所谓地擦了擦，“其实我大概真的和我师父说的一样，邪性大，不适合修佛。我看万物从来不是以价值的尺度来衡量，而是以罪孽，人犯的罪比牛多多了，所以牛应该吃人才对嘛。”

断缘说到这里，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辛梵扶起她来，感受到断缘澄明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但，”断缘嘴唇嗫嚅着，“但，但你太不同了。”

断缘的手掌移到辛梵的脸上摩挲着，辛梵跪下来，乖顺地接受着断缘的抚摸，“我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你披着块破布站在黄沙里，手里还提着一只狼头，我被震撼到了，从那一刻开始，我的价值观，我人生的全部都已经做好准备绕你旋转，做好准备退下舞台，让你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大概是魔气反噬，断缘又咳了两声，笑得很勉强，“如果你当初不跟我走的话，我也会想办法把你骗走的。”

她的目光从辛梵的脸上移开，眺望着应许之地夜晚少有宁静澄澈的天空，“小狼，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辛梵用期待虔诚的目光注视着断缘，“今夜月明星稀，你的人生才不要这么惨淡，要不你叫星繁吧？”她又自顾自地摇头，“可是星繁这个名字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叫，嗯，你叫星梵好不好。”她激动地站起来，因为身体的缘故又摇摇晃晃地跌倒。

辛梵嘴里念叨着星梵这两个字，冲着断缘的滑稽样点点头。

“星梵，你以后千万不要学我，左右摇摆，不能心安，痛苦不堪……”

“星梵，你千万不能学我，你要做个好人……”

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