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程宗甫的莫名指认,让程妤觉得自个儿冤枉极了,她扬唇轻笑,眼眸闪过一丝无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今日一天都在茶山凉亭,临近晚间回来后一直呆在房中琢磨着契约一事,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瞧见,她二叔还能把这个屎盆子扣她头上,让她说什么好呢。
“你还敢笑!”
程宗甫看着程妤的模样,气打不出一处来,伸出手指着她,身体不停地发颤,乌紫的嘴唇抽动了好几下,最后才憋出一句,“你真是无可救药了!我、我、我这就去寻你娘,让你娘给我一个公道!给我们家韶仪一个公道!”
“且慢!”
院门口一道男声响起。
程妤目光投去,见到来人先是诧异,然后是疑惑,最后了然于心,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此人正是陆潜,他自黑暗走来,瘦高的身子从二房一行人身旁走过,迎着廊下橙黄的灯光向程妤走来,愈近,愈发看清他半边脸的肿胀淤青,瞧着有些许可怖。
他手中拿着一卷宣纸,隐隐瞧着上头有些墨色字迹,外头还细心的缠着一根细细的藤绳。
他将手中物递到程妤手中,然后背过身去,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
“这事大娘子并不知情,你们该寻我才是。”
“兄长?”
一直在门檐下观察动静的陆芸轻轻的唤一声。
“阿芸到里头去,没我允许不许出来看!”
陆潜的声音加重了几分。
莫名被凶的陆芸失落的“嗳”了声,往旁边走了几步,然后往上一凑,耳朵牢牢地贴着缝隙,兄长说不能看,又没说不能听。
“你小子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账呢!”
程宗甫气得将站在后头拿着帕子掩面流泪的程韶仪拉到前头来,将她的手用力地拿下,露出脸上的伤势。
许是抹过药了,伤口上的红肿淡了不少,但还是能清晰的看见一小片挫伤,几道被石子划破的伤痕。
“你瞧瞧这伤!你这是要置我儿于死地啊,真真是好狠毒的心!”
“就是!妤儿阿,不是婶婶故意要针对你,寻你不痛快,实在是这厮太过张狂,不过半日就惹出这样的祸端来,怎教我等放心他留在我们程家!你说他不敬重我就罢了,与我家韶仪有何干?还殴打堂姊,简直一事比一事荒唐,他到底有没有将我们程家放在眼里!”程二夫人附和道。
“阿娘,我不活了!你让柳家再重新寻个人家吧,我是嫁不了了!”程韶仪甩开程宗甫的手,埋在程二夫人的怀中大声哭泣。
二房这一来一回,说得有理有据,有声讨的,有帮腔的,还有卖惨的。
程妤握着宣纸的手紧了紧,登时几道折痕悄然出现,她望着陆潜的侧脸,那伤势虽不见血,却瞧着要比程韶仪的伤势更重。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陆潜的腰,指腹抵达的位置,传来滚烫的体温。
前面的人无动于衷,也没有张口抗辩,只是这样伫立着,看着他们尽情的表演着这一场“闹剧”。
得了,她还是看看这宣纸上写的什么吧。她挑开绳结,将整张宣纸打开,阅读上面的内容。
居然是一份自供。
她细细查看,见陆潜写得很详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事情的起因经过都描述得非常清晰。
让她诧异的是,结尾还有一句“此事皆是陆某所为,与程妤毫无干系”。
程妤再次仰头看向他的侧脸,一句话堵在心口,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其实这事儿也不怨他,若非二房频频挑事,扰得家宅不宁,她的事于他有何干系?
程妤走上前,与陆潜并肩。
“二叔,要我说程韶仪此番就是咎由自取,若非她故意挑事,出手在前,又怎会一不小心跌倒。”
“你胡说!”
程韶仪抬起脸,愤道:“明明就是你那郎婿怀恨在心,故意撞我,害我跌倒在地,划伤的脸。”
“姑娘若要论,不如将事情经过从头论述,陆某听你这段话,似是漏述了不少。”陆潜道。
“即便有漏述的,那我这伤已成既定事实,你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说着程韶仪又埋头,哭了起来。
程妤将手中那宣纸往衣袖下一塞,朗声道:“阿姊不也将陆潜的脸打伤了,这又当如何论?”
“女娘的手劲与男儿能一样吗?”程二夫人不满道。
“行了!”程宗甫走上前来,“程妤,我今儿个就问你一句话,依你这话说的,是不是还要接着袒护这个乡下人?”
见程宗甫的举动,陆潜往程妤的身子又靠了靠。
程妤握上他那垂于身旁的手,意在安抚陆潜的情绪,这事儿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她二叔不会对她动手的。
“二叔,这不是袒不袒护的问题,明明是阿姊先动的手,然后不小心跌倒的,这与陆潜有何干系?”
“你又不在现场,你怎么晓得事情经过?二叔劝你莫要信了这人的一面之词!我看这厮就是来离间我们的感情,想要让这个家散,好从中得利!”
程宗甫这话说得程妤想笑,陆潜一名解元,即使不为官,便是教授富家子弟学业,也可过得滋补,而且,素蛾同她说,像陆潜这般身份的,朝廷还会给予一些福利,譬如免交税收,每个月分发一些粮食等......
这才能令他安心读书,抚养妹妹长大。
其实这场交易,对于陆潜来说,若非妹妹一事,他应当是不肯,也不会踏这样一趟混水的。
程妤眸子一冷,回道:“二叔也没有在现场,又怎知阿姊说的不是一面之词!”
“你!”
程宗甫没想到程妤能这般无赖,扫视两人几眼后道:“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遂往程大夫人的屋子走去,“嫂嫂,这事你可得给我们二房一个公道啊!”
院子不算大,程大夫人早就晓得院中动静,派沁竹在廊下拐角打探情况了。
听了程宗甫这话,沁竹休整衣裳,走了出来,正色道:“二爷,我家夫人有请。”
“哼。”
程宗甫拂袖走去,程二夫人与程韶仪也跟之。
程妤见状,从轻握陆潜的手变成紧紧握住,她扭头就往房间走,道:“快进来。”
陆潜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被程妤的小手充满,这才后知后觉,大娘子是什么时候握住他的手的?
不容他多想,程妤就将她拉入房中,并将大门紧紧关闭。
这动静差点没把贴耳偷听的陆芸给吓着,她赶紧跳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陆潜,巴巴的喊了一句“兄长”。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兄长还因为“牵手”晃神着,并没有将她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她正想再唤一声,就听到程妤道:“陆芸乖,你到里间我的榻上去,我有要事和你兄长相谈。”
“好。”
她不情不愿的应声,慢悠悠地朝里间走去,这是什么要事连自己都不能听啊?
她环视周围,看见一扇又大又好看的屏风,上面画着十二名美丽的女子,好似神仙下凡,一个点子从她的脑子里浮出。
嫂嫂说不能听,但没说不能看呀!
她猫着身子,躲在那扇屏风后面,捂住两边的小耳朵,露出半边脑袋来,窥视着外间。
只见他的兄长坐在榻上,嫂嫂手中拿着一瓶药膏,伸出那像大鹅的羽毛一般白的手指点在她兄长的脸上,时不时还凑近嘴巴,呼着气。
陆芸看得眼睛都瞪大了几分,不由地将嘴巴张大,脸颊也起了红晕,赶忙躲回屏风后面去。
这她可不能看!
程妤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当代人的眼中是有多么“暧昧”的举动,她眉头紧锁,看着陆潜这比想象中的还要眼中的伤势。
问道:“还疼吗?”
陆潜往后撤了几分,将脸往旁边扭了扭,避免自己的视线对上程妤,他轻声道:“不疼。”
“唉,真是抱歉,我没想到程韶仪居然这么蛮横,给你打成这样,要不咱们还是算了,看你这样,我心里真的是太过意不去了。”
程妤放下涂药的手,声音尽显沮丧。
她本就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明明先前谈的是各取所需,可现在因为她低估了二房的人品,害得人家受了无妄之灾,由此可见,她这里的情况是要比想象中更严峻的。
不如就此散伙,她再想别的法子。
虽相识不过两日,这还是陆潜头一遭在程妤的脸上看见了衰颓的模样,与那日初见时的她不同,彼时她尚在病中,但与一般女子不同,不见病中我见犹怜之姿,反倒落落大方,再后来昨夜她带着他入祠堂与众人对峙,那雷厉风行之语,傲视群雄之态,简直是巾帼不让须眉。
让他陡然想起花木兰,谁说女子不如男。
可今日她那明艳动人的双眸垂了下来,肉眼可见的疲态,无一不再透露着她的有心无力,疲惫不堪。
陆潜愈想愈发愧疚,若非他走路太急,没瞧着人,不然也不会惹下这样的祸端来。
他心中突然有一股冲动。
他也这般做了。
他握住了程妤那只垂下的手,紧紧盯着她的双眸,滑动喉结,翕动嘴唇。
鸦羽般的长睫,温热的呼吸,略微嘶哑的嗓音。
“大娘子不必自责,我这伤......是假的。”
程妤猛地抬起眼眸,震惊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