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温度渐渐低了下来，风吹着发丝拍打脸庞，程妤趴在桌上，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觉得自个儿简直是白忙活了一场，信心与干劲瞬间都消失殆尽，她低估了大家的智商，聪明的以为自己能够凭借几千年后的思想在古人身上找到优越感。
实则不然，从她说完那两个法子后，有九成的茶农都选择了结工钱，剩下一成的人问：“大娘子，我们能不能先结钱，等回去和家中人商讨完了，再做决定。”
这与第一种选择有什么区别？
眼下她真的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纵然她有着窨茶这一大秘密武器，可人手没有，启动资金没有，库存材料也不足够支撑解决眼前的难关，这简直是大大的限制了她的发挥。
她忽的觉着，自己将时限说成一个半月、两个月之类的，免得这般被动，她还是太年轻了。
她这厢还在独自复盘着，那边李管事拿着账册就走了过来。
“大娘子，按您的吩咐已将库房里的陈年旧物都贩卖了，只换得不到二百两。”
“才二百两白银？”程妤蹭的一下坐直身体，接过册子细细翻看，越看她是越无语。
她二叔三叔居然趁着她与母亲专心打理出殡一事，偷摸搬了不少值钱的字画走，留下的全是些不值钱的摆件和布匹。
偏生她现在不好再生内忧，届时耽误了契约之事，搞一个内忧外患出来，她才真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将册子递还给李管事，命令道：“日后二叔三叔他们若再向你们要东西，让他们来我这讨，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们不许擅自将东西给他们。”
“还有，一会儿你让人来我这拿些首饰到典当行里，能当多少当多少，顺便把正厅里的圈椅、桌子统统拿去卖，能卖多少卖多少，尽量多换些现银回来。”
“是，大娘子。”李管事接过册子转身踏下凉亭。
“等等。”程妤唤道，“顺便买名小厮回来，要会识字的，机灵能干的，年纪不要太小，身形强壮的最好。”
她险些忘了要给陆潜买个小厮伺候的事情。
吩咐完，她与素娥打道回府，她现下急需一个人静一静，盘一盘接下来该怎么办。
*
落日熔金，走过几个蜿蜒长廊，穿过拱形门洞，程妤回到了自个儿的院子。
一脚才入门槛，便见一名孩童站在院子的假山旁左瞧右瞧，还试图垫着脚要去摸上头的水流。
程妤没忍住道：“哪来的小孩？”
她的声音很轻，但抵不过孩童耳朵灵敏，孩童蹙然扭头看向她。
是一名女童，还是个营养不良的女童，消瘦的脸颊上印着两坨红晕，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神里充满窘迫与局促不安，泛黄干枯的发丝扎着两个圆圆的小发髻，两根被洗得看不清是红色还是橙色的绸带做点缀，发白的旧衣衫以及装不进后脚跟的布鞋，让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凉亭下初见陆潜时，他的模样。
那句“你就是陆潜的妹妹？”还没说出口，她就听见女童轻轻唤了声：“嫂嫂好。”
“你哥哥呢？”程妤走了进去。
“寻你去了。”
“寻我？”程妤站到女童身旁停住，对上她那双紧张得像飞蛾翅膀般闪动的眼眸，俯下身子问道，“寻我做什么？”
“不、不知道。”
对于程妤的突然靠近，陆芸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好像兄长同她描述的仙女那样，而且姐姐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就像被人定在原地一样。
她忍不住结巴了起来，“兄、兄长，没、没告诉我。”
说到后面，声音似蚊子，要人贴近了才能听清。
这也是程妤为什么靠近她的原因，这小孩也太腼腆了。
“不知道就先跟我到房间里喝口茶吧。”程妤说完牵起女童的手，不顾她的脸已经红成了苹果，拉着人就往屋子里走。
陆芸受宠若惊，对其更进一步的举动惊得险些喊了出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被牵动，她两步一小跑才能跟上程妤的步伐。
程妤的闺房就在右侧，推开密封的大门，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扑面袭来，让陆芸的记忆不禁回到母亲尚在的时候，尤记她家门前也种着这样一片花丛，兄长还在旁边砌了一套桌椅，夏夜蝉鸣时，他们都在那张桌上用膳，十分快乐。
不过后来母亲思念成疾，日日对着那些花丛落泪后，兄长忍痛将其砍了去，做柴烧了。
那是一片茉莉花丛，是父亲亲手种的，送给母亲的花丛。
“是茉莉花吗？”她问。
“你的鼻子好灵，确实是茉莉花！”程妤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女童的突然闯入，并未给令她措手不及，反倒将她那糟糕又烦闷的心情都挤到一旁，是以，她斟了杯凉茶放在对方的面前，夹起嗓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陆芸。”
陆芸没瞧见那杯茶，她所视之处都令她感到新奇，原来窗子是可以雕成花朵模样的，床幔是会随风飘动的，轻盈盈的，很好看！
还有花瓶居然有她身高那么高的，柜子的表面是会发光的，阳光是可以照进这个屋子的各个角落的。
她不禁感概，这屋子真的好大啊！
程妤看着陆芸想要瞧却又不敢瞧的模样，她一边拘谨着，一边又止不住的打量屋子，她承认，她被陆芸可爱到了。
“你可以参观我的房间。”程妤递出话。
“还、还是不了。”陆芸顺着面前的圆凳坐了下来，乖巧的捧起那杯茶，轻轻地饮了一口，舌尖刚触碰到茶水，她的神情再也压不住了，眉毛往上挑了几下，她只觉得自个儿的五脏六腑都抻开了，这茶水居然是甜的。
不，不完全甜，还是有茶的涩感。
“好喝吧。”
小孩儿最藏不住情绪，好喝就是好喝，难喝就是难喝，程妤看着陆芸饮完后的神情，心中总算有一丝安慰了。
陆芸猛地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喝”。
噗呲，她没忍住笑出声，小孩就是好玩儿。
程妤撑桌而起，往西边被屏风隔断的书案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好喝就让素蛾姐姐给你沏壶新鲜的！我先去做事，这房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参观，要是有喜欢的，让素蛾姐姐给你留着。”
“好。”
陆芸乖巧应声，仰头看向站在一旁素蛾，心中又是一惊，这姐姐也生得白白嫩嫩的，虽是丫鬟，但对比她们这种人家，她的气质与样貌，已经算得上是小姐了。
不过...比嫂嫂还差点。
她眼巴巴的看着素蛾，也不说话，手里还捧着空茶杯，素蛾没忍住一记摸头杀：“这茶凉了，口感不好，不好喝了，你先自个儿转转看看，我去给你沏壶新的。”
“谢谢。”
陆芸赶忙放下茶杯，将两手垂于身侧，扣住屁股下面的镂空圆凳，脑袋左右转着，心中念叨着：兄长，你怎么还没来啊！
*
陆潜是在去后山的时候被绊住了脚。
他遇上了程妤的堂姊程韶仪，至于为何他会对其的姓名知晓，还要从他刚刚从院子里冲出来的时候，没注意将人给撞了。
因他不太想妹妹与程宅里的人过多接触，也怕妹妹的性子太过内向腼腆，不太适应新的环境，于是当即去寻了程妤，想让其给妹妹安置一处小房间，供她睡觉、活动即可。
谁知他太过心急，居然一个没注意在长廊拐角处冲撞了程妤的堂姊。
“哪来的冒失鬼，走路不看路，居然将大姑娘撞到在地！”
大姑娘？
陆潜当即反应过来，他好像是把程妤给撞了，他立刻站起来将人扶起来，并问道：“大娘子没事吧。”
“你被人撞一下，看看有没有事！”
与程妤的声线不同，这人的声音要更尖细一些，言语也要更刻薄，他看向一开始说话的丫鬟，发觉并不是素蛾姑娘，再一看被自己撞到在地的女子，这人分明不是程妤！
那女子也发觉了陆潜的面貌很是陌生，穿的衣裳也不是家中下人的衣裳，长得嘛，倒是挺好看的，就是有些瘦弱。
针对家中最近出现的男性，以及母亲描述程妤的那位赘婿描述词“浑身穷酸样，空有一张小白脸，简直就是男狐狸精！”
她立马明白了眼前人是谁。
“你就是程妤的那个赘婿？”
程韶仪挑起眉毛，将头微微抬起，以一种睥睨的神态打量着陆潜。
初来乍到，陆潜并未见过程宅太多人，但看着对方的穿着，谈吐，以及丫鬟的措词，对面那人定是程宅里的人，只是什么身份他就不得而知，故此找了个不会犯错的称呼。
“小生确是大娘子的郎婿，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我？”程韶仪冷哼，“我是你家大娘子见到都要唤一声堂姊，二房的长女--程韶仪。”
“原是堂姊。”陆潜往后退了几步，与其拉开距离，拱手道，“方才没留意冲撞了堂姊，实在抱歉。”
“抱歉？”
“陆郎君一句抱歉，就能将这事揭过了吗？”
程韶仪往前靠近陆潜，伸出食指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转手就朝他的左边脸颊狠狠地扇了下去，“今儿早晨你冲撞了我母亲，下午又冲撞了我，分明是觉得自个儿攀上了程妤，鸡上枝头变成凤凰了是吧。”
耳道内嗡嗡作响，这一巴掌直接将陆潜打得失去了思考。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程韶仪居然会这般理直气壮地动手，而且一次不够，竟还扬手准备扇第二次。
“我程韶仪眼里向来看不惯攀龙附凤之人，尤其是你这种山野村夫，不想着好好走正道，只一心在歪门邪道上，今儿个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寄人篱下要谦卑，谦逊！”
十指染着红色花汁的指甲就要碰上陆潜的脸颊，这次她特意变换了角度，必能留下抓痕来。
砰。
陆潜一个侧身挪到程韶仪身旁，令她因为手劲失重，身体歪斜，然后趁机用手肘朝其背部一击，脚下一拌，程韶仪就这么水灵灵的脸部朝地，搓出一片擦伤来。
末了，他对着一旁目瞪口呆的丫鬟补了句：“快带你家姑娘去看郎中吧，完了就要生疤了。”
“陆潜你！啊，我的脸！”
陆潜踅步回走，他已经不打算再去找程妤了，天已黑，想必大娘子已经回到住处了。
至于程韶仪，他想他又给大娘子添麻烦了。
他没有往东厢房院子里走，而是转道去了今早他写字的书房，他要写一份“罪己诏”。
大娘子的处境已经很难了。
可怜陆芸还眼巴巴的盯着门口等不到兄长的到来，茶她都喝了两壶了，肚子已然隐隐作响，与她叫嚣着，索要食物呢。
而程妤嫂嫂，就像被书吸了魂一般，已经一动不动好久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如果我是甲方，我会......,那我是乙方的态度就是......”
什么甲方乙方的，她是半点都听不懂，也不敢开口打扰。
中途唯一有声响的就是，素蛾姐姐突然带着一群人进来搬走了好些东西，花瓶一个都没留，连妆奁台上的贵重首饰都拿走了不少，她也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只想着尽量将自己隐形起来，别被发现了才好。
“娘子该用膳了。”
素蛾适时提了饭盒走了进来。
食物的香气瞬间盖过茉莉花香，充斥着整个屋子，陆芸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么大的人家应该有肉可以吃吧。
“就来。”
程妤放下毛笔，起身伸了个懒腰，桌子上全部是她写废的宣纸，这一复盘她大概知晓了自己今天失败的原因，方法用在错误的时机，错误的人身上，自然是不起效的，她需得让大伙儿看见行业有发展前景的可能，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干。
对此她也捣鼓出了一套新的法子，就是缺点启动资金。
不过来日方长，现在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今日吃的什么？不会还是白粥搭咸菜吧。”程妤扭了扭脖子走出隔间。
“今日有小炒肉，藕片，以及白粥！”素蛾兴奋的搭着话。
但程妤肉眼可见的把脸耷拉下来了，为什么又是白粥！
陆芸看着程妤的表情，又看了看桌上的菜肴，不太理解这菜有什么不好的，分明很好呀，有肉有菜还有米！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新鲜的东西了。
而对于程妤，她觉得陆芸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这一点非常满意，她接过素蛾递来的碗，替陆芸舀了半碗粥，还亲自夹了肉和藕片进去，巴掌大的碗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你多吃点，瞧你瘦的，来阵大风都能把你刮跑。”
这是陆芸第三次被吓到了，嫂嫂对她的好实在是太自然了，让她想起了母亲。
啪嗒。
眼泪不受控的流了下来。
程妤一时僵持在地，她是做了什么让陆芸不开心的事吗？
不然为何悄无声息的就哭了......
可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吧。
“嫂嫂。”陆芸抽噎着，“你真的太好了。”
哈？
她盛碗粥就被说太好了？
这小孩儿也太容易被感动了吧。
她咳了两声，拿出随身的帕子放在陆芸的左手边桌上，“快擦擦眼泪，先吃饭吧，不然饭菜就凉了。”
她可不太擅长安慰人。
“嗯！”陆芸大声应道，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一方面她是真饿了，一方面是她不想让嫂嫂觉得她会嫌弃这些饭菜的简单，相反，她决得这就是、就是、就是兄长说山珍海味！
对了，兄长！
兄长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陆芸囫囵吞下口中的食物残渣，对着程妤问道：“嫂嫂，我兄长还没回来。”
听了陆芸这话，程妤才发现自个儿把陆潜给忘了，她高声唤来素蛾，“可有见到陆郎、潜？怎么天这般黑了，还没有回来。”
“是哦，姑爷酉时就去了，现下都戌时二刻了，都够三个来回的，怎么还没回来。”素蛾望了望院子，“奴婢去后山瞧瞧去，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素蛾这话说的，陆芸都没有心思吃饭了，兄长可能会出意外！
于是，眼眶里止住的眼泪又不禁流淌了下来。
这可给程妤吓得够呛，连忙多唤了几个人去找。
别说，要是出了意外，可又是一桩麻烦事。
“你别听素蛾胡说，我们这儿安全得很，不会出意外的，你快些吃，不然你兄长看你不吃饭，只顾着哭，怕是会责骂你的。”程妤尽力的安慰。
她自小在孤儿院长大，院内孩子众多，院长妈妈无暇顾及到每一个人，是以，她有难过伤心事，多半是自己憋在心里，暗自消化。
能自己解决的绝不请求别人，她总觉得别人一点儿也不可靠。
后来拜师学窨茶，师傅说她就是太没安全感了，这才什么事都要牢牢拽在手里不放，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累垮。
师傅的话何尝不是一种预言呢。
陆芸极听陆潜的话，再加之这一次被掳走一事，她不敢再不听兄长的话，她重新拿起筷子，就着眼泪大口的吃着碗里她自认为的“山珍海味”。
现下竟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她此举搞得程妤也食不知味的，程妤索性放下碗筷，走到门前去探，希望能等来陆潜的身影。
与此同时，二房全家出动，怒气冲冲地朝程妤的院子走来，那神情像是要将人活噬了一般。
方踏入院，就听见程宗甫怒道：“程妤！你瞧你给你阿姊打的，你如今竟恶毒到了这般地步，居然毁了她的容，你这不是想让她去死吗！”
程妤看着乌泱泱的这么一群人，连小厮丫鬟都带来，她指着自己，问道：“二叔是说，我把程韶仪的给打了？”
“不是你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