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的伤是。”

话未说完，程妤的指尖就压上了他的脸颊，冰冰凉凉的，将他那火辣辣的脸降温了不少，随即他就听见程妤嘴里嘟囔着。

“看着也不假阿，现在就有肤蜡可以伪造塑形了？”

程妤的微微靠近，像是在博物馆里贴近玻璃观察藏品时一样，观察着陆潜脸上青肿的伤势，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陆潜瞳孔微张，屏住呼吸，青筋微微挑起，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他们的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程妤脸上的毛孔，脑中不禁浮现“肤若凝脂”一词。

他自幼在乡下长大，所遇的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女娘，为了一口饭，早已不顾美貌，又何尝近距离见到这般精细养护的肤质。

“大、大娘子。”

陆潜抬手将程妤的手拿下，顺势将她拉到身旁坐下，“这肿胀不假，假的是这青紫。”

“你是说，这是你用墨汁染的？”

“对也不对。”陆潜从袖口拿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修剪圆润的指尖挑开帕子，露出里面的蓝色花朵，“这乃蝶豆花，常用来染衣裳用，也可碾碎取汁水作画。”

说到此，他抬眸看向程妤，与她四目相对，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就像二夫人所说的那样，女娘的手劲不比男儿，这一巴掌挥在陆某身上，无非就是红肿，过不了多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自知理亏，有错在先，当时也并无旁人看见，可以替我做证，故自作主张想了这歪点子。”

“这……”

程妤拿起那朵被手帕压扁的蝶豆花，捻了点花瓣搓开，当即有汁液流露在她的指腹上，印下蓝色的印记。

她抬起手，放在陆潜的脸颊旁对比，一抹惊奇尽显眼中。

“你这法子当真好阿，亏你想得出来！”

这下陆潜愣住了，不明所以。

“我原以为你们这的书生多呆板，不对，不能说呆板，应当说是高风亮节，文人风骨，有自己的骄傲所在，自是不会屈尊于这些小伎俩，没想到你竟也会投机取巧，是我狭隘了。”

程妤看着陆潜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谁能想到一介书生，靠苦肉计来争辩是非，尤其是这个时代连中三元的解元，令她十分意外。

“①曹于汴的《共发编》中曾言‘古人之书不可不多读，但靠书不得，靠读不得，靠古不得！’，意在读书应当学会用自己的独立思维去思考，不要盲从。”陆潜道，“圣人所言所行，可学，可效仿，但要学会融会贯通，若我只为了所谓的‘风骨’，而令自己于危险中，那这风骨又有何用？”

“大娘子，芸儿予我而言是母亲的托付，是相依为命的亲人，若没有你此番相助，只怕我们如今已然与父亲母亲相见了，我也无法再科考了。”陆潜垂下眼来，将那帕子收好又放了回去袖口去，“况且，你在这家中艰难，步履维艰，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此事与你无关，是他们故意为难，你莫要再内疚自责，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说完，他不敢再抬头看程妤，鬓发旁的耳廓悄悄的泛上红晕。

程妤听后百感交集，呼吸都重了几分，陆潜是在安慰她吗？并向她表示自己并不会因为二房的刁难而毁约，弃她而去？她怎么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愿意与她并肩作战的感觉，陆潜的这份契约精神很令人尊敬啊。

想到此，她张了张嘴想要客套一番，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对，反反复复，愣是一言不发。

故此，就这般僵了下来。

而屏风后的陆芸等得久极了，因先前吃饭时心不在焉，只胡乱地嚼了几口菜叶子，现下已满腹打鼓，头都饿得有些昏花了。

不管了！

她将眼睛对准屏风上镂空处，望向远处的二人，只见一人面色忧愁，一人背对着她颓着背，气氛整体看起来不太妙。

她脑中有一小人道：“嫂嫂和兄长定是吵架了！肯定是因为刚刚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顿时她方寸大乱，急急忙忙走上前，她可不想再回到村里去，那里的爷爷伯伯婶婶都好可怕。她鼓起勇气走到程妤与陆潜的身旁，发动天然的可爱优势，小心翼翼道：“嫂嫂，兄长，我、我有点饿了。”

说完，她的好队友适时传来一道清晰可闻的咕噜声。

两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回应了陆芸。

程妤道：“我让素娥再把饭菜热一热。”

陆潜道：“我给你下面条去。”

话落，陆潜看向圆桌上的饭菜，才发觉已然有了现成的食物，他立马道：“既有现成的，那就用现成的吧。”

“好。”

程妤应声，借机起身走到门外。

登时，她见程宗甫一行人正从程大夫人那碰壁出来，看着兴致不高，怒气倒是减了不少，连看到她时都默不作声，擦着身就离开了院子。

她心中暗叹，看来大夫人也是个有手段、有谋略的，就是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给解决了。

“姑娘，姑娘！”

院外隐隐传来素娥的声音，她一边喊，一边急匆匆地跑。

夜黑路不明，她冷不丁地撞上刚踏出院门半个身子的程宗甫，其两旁的家丁眼疾手快地扶住程宗甫，她却因惯性被其顶撞在地。

“哎哟，我的屁股。”她道。

下一刻，程宗甫的责骂就劈头盖脸地降了下来。

“你们大房的规矩当真是好啊，一个个净不长眼睛，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礼教都学到哪里去了！”

素娥蹭的一下站起来，拱着手站在一旁，恂询道：“二爷恕罪。”

程宗甫睨了其一眼，重重的喊了一声“滚”后，气鼓鼓地走了。

这一天天的，净走霉运，有理来没理回去，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早知当初他就该再狠点心，才不至于如今四处碰壁，落得下风！

蛙鸣聒噪，黑夜笼罩下，他眼底一抹狠厉呼之欲出。

*

未观全程的素娥听着程宗甫这话云里雾里的，不过这都不是正事，正事是姑爷不见了！

她急慌慌地走了进去，抬头便见自家姑娘在门外候着，神情有些古怪。她来不及揣测，赶忙道：“姑娘，陆郎君不在后山，问了宅内下人也称并未见到陆郎君的身影，会不会……”

说着她就不敢说了，怕被里头的陆芸听见。

“无事，陆潜已经回来了，在里头和他妹妹讲话呢。”程妤回道。

“回来了？那就好，吓死我了。”素娥拍了拍胸脯，额上豆大的汗滴顺着脸颊滑落，她那颗悬着不安的心也定了下来。

“不过姑娘，你怎么不在里头坐着，反倒站在外头吹冷风，你现下大病刚好，可别又着了凉。”

她踏上台阶，忽而反应过来，道：“可是二房那又出了什么事？想找我们的茬？”

程妤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上的落灰，抚道：“此事说来话长，有空再和你细说，麻烦你先帮我把桌上的饭菜拿去热一下，妹妹饿了。”

“饿了？”

素娥投目望去，见桌上饭菜还维持着方寸自己离去的模样，看来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些事情，不过姑娘冰雪聪明，定是将二房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否则二爷不会那么生气。

想着她浑身都松快了不少，心头那朵乌云也消散了，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将饭菜放置餐盒里。

程妤也转身跟着回到屋内，她走到书案旁，将陆潜的那封自供置于火烛中，火焰攀爬而上，瞬间吞噬宣纸，一丝白色烟雾升至空中，与那糊味一同弥漫开来，传至陆潜的鼻腔中。

本不应该因为好奇打扰程妤的他，鬼使神差地迈开步伐，他到时，便见最后一片宣纸燃为灰烬，可他的视线却被旁边的一篇“长篇大论”所吸引。

这独特的字形，每一笔都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大小不一的“字”正歪歪扭扭的排列在空白的纸上，他竟有些看不懂上面的内容。

程妤似是察觉到他的靠近，轻声道：“日后莫要再写这些自供书之类的，既然你愿与我做一根藤上的蚂蚱，就莫要留下这些会威胁你我之物有事直接和我面谈即可。”

“好。”

陆潜轻轻应声，手越过脑子先行拿起了那张布满墨迹的纸，问道：“大娘子今日后山之事不顺遂么？”

“嗯。”

程妤瘫倒在圈椅上，抬手捏了捏有些隐隐发胀的眉间，“原以为能拉拢那些茶农，却不料方案没落到实质，结果就是落了空，白忙活一场。”

“其实你这法子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不了解这背后的法制。”

程妤停下揉捏的手：“你能看懂我写的字？”

“勉勉强强，也还…端正。”未免尴尬，陆潜迅速转换话题，“大娘子你从前兴许是不曾插手过家中产业，故不了解如今的政策，眼下这茶税是一年比一年重，茶农能吃饱穿暖已是艰难，你还要他们拿出闲钱来做生意，对于他们而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怎么说？”

文中注释①引用的是明朝曹于汴的《共发编》。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鸭～～

（ps 今日我还在上牛马班，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