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树上那片白色的是云朵吗？”

里涂被穿着旗袍的女人牵着。张知媛对里涂从小问到大的问题一点不耐也无。

她看了看树上的白色塑料袋，蹲下来摸摸里涂的脑袋，“里涂宝贝，为什么云朵会跑到树上啊？”

“是不是天空下降了，我很快就可以飞起来了！”

“是呀，宝贝真棒！你先乖乖在这待着，妈妈要去排队买机器人，这样你就可以飞了。”

“好。”

在这个机器人多如白菜叶的时代，对于张知媛并不富裕的单亲家庭来说，想要在挑剩的机器人里抢到功能复杂的飞行型，就必须提早来等机器人返厂维修中心等最“新鲜”的废品。

早上的阳光不会强到刺眼，光线只是从玻璃制的高楼大厦中间寻找缝隙，以奇奇怪怪的角度转折。

海拔低的里涂捕捉到一束，他转身拔长脖子寻找，妈妈正在努力地往她口中可以免费发放机器人的地方挤。

他换了个地方探查亮晶晶的来源，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堆在垃圾桶的内侧，这让里涂睁大的双眼也闪亮起来。

里涂确认通行道没有运行的通行工具后，兴奋的冲向对面的角落。

飞行器出现的时间短暂得超过里涂的想象，而驾驶飞行器的人也不知道飞行器上的金光正巧照进与他相向而行的另一驾驶人眼中，那个生活同样艰辛的男人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没看到正在横穿街道的里涂。

张知媛很遗憾今天也没有找到里涂想要的类型，从维修厂里面出来后急急忙忙去找里涂的身影。

视线中有谁被撞了出去，张知媛差点以为她看错了，否则那被撞飞的人怎么穿着和里涂一样的衣服，那么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像她费尽心血喂养的宝贝。

人怎么可以这么轻，轻到可以飞那么远，人怎么可以那么重，重到地上都有跌落的划痕。

张知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蹬掉碍事的高跟鞋，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着朝里涂走去。

看着血泊中熟悉的脸庞，她张了张嘴，无意识的呜咽钻出来，伸出的双手摩擦在里涂脸上的时候，里涂的脸也被带动着抖动。

身体对抗痛苦的机制强烈反应，将张知媛从梦境抽离，她连忙去触碰病床上里涂的额头。

入手的正常温度让她从不自觉的提气状态脱离，鼻子和口同时大口进气出气。

看着里涂全身遍布的纱布，她只觉得热水在她眼里烧，备受折磨。

“妈妈？”

轻轻似梦呓的试探给她正在膨胀的情绪扎了一个结。

她看清里涂睁的圆溜溜的眼睛后回应，“怎么了，宝贝？”

“妈妈，我的胳膊好痛——”

“宝贝不怕，这是、这是宝贝在长翅膀呢，宝贝要忍一忍哦。”

无力的安慰话语梗在张知媛的咽喉。

“嗯。”

里涂使劲应了声，眨眼的瞬间热源却滑向耳廓。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求求你，就算、就算再昂贵，我也会想办法凑齐的。”

“张女士，情况紧急，如果不截肢，事态只会越来越糟。况且您已经来我们这里那么多次，一定是相信我们，我们也考虑到所有因素才最终决定方案。”

“?好。”

“您不用担心，我们私人研制的人工神经已有成效，配合机械臂，相信他会很好地适应。”

里涂的手术很顺利，医药费大半是飞行器的驾驶人和那个男人赔偿的，但剩余的那部分仍旧压垮了张知媛。

张知媛不得不领着里涂住在不夜城的边缘，在这里让里涂慢慢恢复对臂丛神经的操控。

术后恢复的疼痛让里涂必须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张知媛不在家的时候里涂就在不大的社区转。

时间长了，社区的地理位置已经被里涂摸清，里涂只好去观察社区里活动的人类。

然而让里涂失望的是，这里的人活的比太阳还要规律，每天很早的时候就急匆匆地出走，很晚的时候才拖着无力的双腿返回。

里涂刚刚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坐在床上，昏沉沉地盯着窗户。看着外面毫无人气的长廊突然出现一个拉得长而缓慢的影子在移动，里涂只觉得好奇，忙跑出去看看是谁打破社区跟刻度一样的生活。

那人走的很慢，用尽全身力气在走，手里拎着废弃的机器零件，里涂猫着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腰疼。

看着他在一扇平日里都锁着的塔门前摸索一阵，忽视塔墙上的指纹识别锁，进了塔里面，里涂没再跟进去。

这之后的几天，里涂早早从午觉中脱离出来，等待着那个打破规律的人再次出现。

而一连几天里涂都没有再看见那个人，他开始想是不是那个人在他睡午觉的时间经过这里，为此他一再缩短午睡时间，过短的休息时间对他的恢复不利，副作用终于作用在里涂身上，他一觉睡到太阳沉了一半。

金属擦地的声音格外刺耳，里涂没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前面的人却不在意。

里涂看到那人手里没再拎着废弃的机器，只是机械制地前进。

绕到他前面里涂才发现异常——“他”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机器人。

里涂被它毫无机制的眼睛盯得发毛，赶紧让开路，只在背后愣愣地看着。

眼看它就要消失在镂空的电梯里，里涂挤进门，跟着它。

它按下负一层的按钮，零件间的摩擦声让里涂怀疑下一秒面前的机器就要散架。

封闭的空间被沉默占据，角落里的红灯缓慢地闪烁。

电梯很快停下，电梯门发出同样陈旧的声音。与里涂设想的不同，负一层空间很大，但全被生活的痕迹占据，这是从小住在不夜城中心的里涂没见过的拥挤。

生活必需品都置于地面，好像负一层的桌面就是负二层的天花板一样。

地面被四方水泥柱和勉强保护隐私的墙划分，它没有迟疑的迈出电梯，向角落走去。

“回来了？”

角落里那人声音先于转身的动作。

里涂惊讶于眼前人年轻的面孔，而对面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跟在机器人身后的他。

“你好，你是那家新来的小朋友吧，我是赫亚。”

稍长的年轻人率先伸出手，嘴角上扬看着他。

至少这一秒，后来回想起这个坐在地上、有阳光披身的、脏兮兮哥哥的里涂内心希望，至少这个初见，他对自己是完全没有恶意的吧。

“你…你好，我叫里涂。”

里涂驱使刚刚恢复的右手与赫亚的交握。赫亚见里涂有些拘谨，引着他坐下。

“千叶，给小朋友接杯水。”

接水的地方显然不在室内，千叶沉默地离开这个四方小屋，徒留里涂暴露在透过两扇被竖向截断的窗户交错的阳光里。

“千叶……它……”

目前高科技被上层人类垄断，机器人显然不是不夜城边缘人物该拥有的‘奢侈品'，即使它被遗弃。

千叶的机身已经很破旧了，是看一眼都怕它下一秒会支撑不住破碎成零件的那种程度。这种机器人在不夜城中央必然是已经送进回收站，‘解剖’成一个个零件了。

“他和我都是逃出来的，我们都被遗弃在不夜城中心。也许我命不该绝，他救了还在襁褓中的我。”

从不夜城中心逃到这里，一路的艰辛被一句话略过，或许是谈到了千叶，赫亚的表情蓦然温柔下来。

“千叶救了你？”

不怪里涂惊讶，在他的认知里，机器人还仅仅是人类解放双手的工具，它们是绝无思想的。

“我猜测是出于机器人守则。”

赫亚淡淡回答到，隐瞒下他正在做的事。

里涂并没有在负一层久待，他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他要赶在那之前回去。

“欢迎你下次来玩！”

赫亚弯了弯眉毛。

里涂应下，匆匆赶回社区的出租屋。

里涂似乎带走了角落斜下的阳光，赫亚扫了眼窗外的花丛。

温暖的光洒在花朵身上，它们自在的轻摆着，赫亚嗤了声，不再关注外界。

他知道，那光并没有照进来，只是短暂停留了下而已，他从小时候就该知道的。

根据赫亚在千叶的储存器里看到的画面，赫亚遇见千叶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

不夜城不常下雨，偏偏下在赫亚被遗弃在垃圾桶旁边时，似乎是上天也看不过去，打雷下雨来痛斥如此狠心的行为。

赫亚有着寻常孩子该有的好奇心，雨结成的水洼又承接了各色的光晕，引得他乱爬。转角遇见同样被遗弃在垃圾桶另一旁的机器人。

眼前的机器人左胸口处红光缓慢闪着，毫无疑问成为“黑暗里最亮的那道光”。赫亚上身，一通乱拍，还一边拍一边咯咯笑，好似打地鼠。

不知那个按钮唤醒了千叶的备用电，乃至千叶能趁着雨势一路带着赫亚逃到不夜城边缘。

赫亚第一次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是在他向千叶提问他是谁时，千叶面对这种情况会直接给赫亚放视频解释，毕竟它数据库里的东西很全，暂时能解决赫亚旺盛的好奇心。

赫亚严肃地看完后，中二地认为自己不可能这么愚蠢，很显然赫亚这时正处于叛逆期。

赫亚特别的成长氛围让他不断思考，他不断学习者千叶数据库中的知识。

由于千叶和赫亚身份的特殊性，赫亚大部分时间只能呆在负一层，看着窗外的花丛绞尽脑汁。从一开始的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渐渐演变成我是谁？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周围？我是如何对外界作出反应等更高层面的问题。

千叶的沉默并没有遏制赫亚的喋喋不休。

如果一直这样，赫亚会是真正阳光开朗地长大成人的。

可是没有如果，千叶身上发生的意外让赫亚无法承受，他对千叶既感激又怨恨。

千叶此时正往赫亚所在的四方空间里前进，赫亚望着已经有些生锈的千叶，神色彻底沉了下来，独自喃喃道，“没事的，很快了，很快就能再见了……”

作为母亲，张知媛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她察觉到里涂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之前每天勒令里涂待在社区里，不仅仅因为他的伤还没痊愈，更是这里人流量大，她担心里涂出事。

倒不是禁止里涂与这里的人交朋友，只是鱼龙混杂，张知媛多留了个心眼。

张知媛观察过一段时间，见里涂的朋友并无异常，仅仅是出去的更加频繁、时间更长之外，放松之余，也不禁感叹孩童友谊的发展之迅速。

赫亚并不着急，他是个耐心的猎人，也知道这只是开头。

随着里涂和赫亚越来越亲近，他也大概察觉到千叶的不对。比起他印象中按既定程序行动的机器人，千叶更像……“

更像个人。”

赫亚黑黝黝的瞳孔定在里涂身上，带给他阵阵战栗。

没等里涂下意识退缩，赫亚已经笑开了

。“怎么可能呢？如果他有思想的话，早就被销毁了。上面的人不会允许他们的权威被威胁到。”

赫亚说完，又“嘘”了声，对里涂眨眨眼。

不起眼的小插曲很快过去，里涂渐渐对赫亚放下戒心。在接触里涂的这段时间里，赫亚做了不少准备。赫亚没对里涂说谎，千叶现在的确没有思想。

千叶依旧每天出去，他迈着步子，将赫亚需要的东西带回来。千叶只是根据赫亚设定好的寻找程序，将可能用到的零件捡拾，而后由赫亚进行改造和组装。

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潜伏起来的毒蛇缓慢露出獠牙。

等里涂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绑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熟悉的天花板让里涂知晓他并没有离开这栋楼。

负二层，里涂心想。

里涂并非不慌张，只是回想起失去意识前赫亚的表情，比起他，赫亚表现的更像个受害者。

皮肤暴露在冷空气中，里涂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供血不足的大脑因血液流动体温回暖而活跃起来，恐惧姗姗来迟。

里涂的视线里，赫亚带着口罩，视线垂到他身上。

麻醉剂打到他身体里，冰冷的手术刀先划开他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困意袭来之前，里涂最后只瞥到旁边床上生锈的机器人。

环境恶劣，加上设备并不全，赫亚只能完成设想中的一部分。

他试图提取里涂的记忆，按记忆的性质分类铸成两份存储器，分别插入两幅机器躯壳。

赫亚的实验并没有完成，一个熟悉的女人闯进来了。

看见台子上无知无觉的里涂的那一瞬，张知媛的眼眶就红了。

“放了他，我求求你了！”

张知媛几乎要跪倒在地。

“我不确定他还会不会醒来。”

赫亚惊叹于这个女人的直觉，也许是和里涂相处的还不错，赫亚任由张知媛带走里涂。

赫亚也想知道，张知媛还有什么法子让里涂活着。

没等赫亚收拾残局，杂乱的脚步声逼近，混杂着询问和惊呼声。

很显然是张知媛带来的麻烦，赫亚无奈，给呆滞的千叶下达最后一条指令，随后拖着装着机器躯壳的纸箱，迅速逃离现场。

一声巨响从不远处传来，怀抱着里涂穿梭在树林间的张知媛下意识回头，只余火光印在她决然的双眸。

很快，张知媛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

等张知媛找到那个神秘男人给他留下的地址时，她的内心只余愤怒。

当初她跟着旅游团踏入这个森林，不巧与同伴走散，落单的她迷糊间只觉做了场梦，醒来后就碰见导游来找她，梦里的事情确实什么都记不起。

平安回家后她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谁知这件事会把里涂带到她身边呢。

后来她又回去试图返回那个空间，却失败了，一转身一个一身黑的男人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某个地方准确的经纬度。

她也试过找过几次，均已失败告终。看着怀中渐渐失去生息的里涂，张知媛只求这次能有用。

但看到眼前熟悉的景色，张知媛知道上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张知媛靠着树滑落在地，头与里涂的身体靠近，滚烫的水滴流淌，灼烧着她的心。

天色渐暗，林间有一双无机质的眼睛盯着她们。

张知媛陷入绝望之际，那个神秘的男人又出现了，将她带到一个新的种族。

只一眼，面前这个金发的年轻男人就下了判决。

“他快没救了。”

张知媛反而冷静下来，“你有办法，对吧。代价是什么？”

金发族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本来就是我们这个种族的，将他埋于神树下，来年自会获得新生，代价是你的灵魂。”

按理来说，张知媛在不夜城长大，不应该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话，但她在这个森林里的经历太过离奇。

是梦也好，至少对她来说，是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