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欢娘的这半个月过得飞快。

说是禁足，可柳和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上心，底下的下人便也容易贿赂。至少院门的那把大锁已经拿下来了。

初禾提着食篮回来，小杏在院里洒扫，看到了问：“夫人那里又拿东西来啦？”

自从锁被拆了，所谓禁足也就是欢娘一人不能出院门。她院里的丫鬟们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偶尔秦兰院里的、或是隔壁涂姨娘那儿的迎春也会来串门。

初禾回道：“是呢，好像还有两本话本子。”

小杏眼睛一亮，话本子！

她不识字，初禾曾是夫人院里的人，夫人院里的姐姐多少都是识些字的。可便是识字，丫鬟们平时也有自己的活，书籍，哪怕是话本子对她们来说也颇贵。

但欢姨娘待她们很好，若是她得了话本子，夜里或是下午闲时是愿意读给院里的丫鬟听的，全当解闷。

初禾见她高兴，也笑笑，进屋去了。

“姨娘。”

欢娘抬头，她正在翻一本游记，道：“回来啦？”

初禾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样点心，又从隔层里取出两本小书。说：“夫人那儿今日新做的。夫人叫姨娘若无聊，拿来给您看着玩。”

欢娘接过话本，翻了翻随意放在桌上：“小杏喜欢的。”又对着那几碟点心道：“分两碟去隔壁吧。”

初禾道了声是，出去了。

柳府只有两个姨娘，一个涂姨娘，便住她们隔壁，还有一位方姨娘，离得稍远些。柳老爷的后院里被登记在册、享有自己居处的女人便这么两个。旁的还有通房丫鬟如柔柯，她稍特殊些，既是柳和的房里人，又管着他的书房寝室。

欢娘住得离涂绾心很近，两人共享着一个院墙。初禾几乎是才踏出这个院子，就又进了另一个院子。

今日涂绾心院里却有些乱。

初禾才一踏入院中，就听到一个小孩声音：“嬷嬷在干什么？”

初禾的脚步一顿，这府里只有一个孩子，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她决定再听听。

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小祖宗！你怎么在这儿？这哪里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非丘眨眨眼，问：“那这是哪儿？”

嬷嬷被她问得一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柳非丘早就厌烦了这些老嬷嬷！

一个两个的管着她，这也不许去、那也不许干。哼！她便要来看看她们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这不，果然和她们说的‘活赶活，哪里有空’不同。这叫什么活？来姨娘院子里当大爷？

她要让她们知道，嬷嬷该听自己的！

“这是我家。我家难道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小女孩认真道，“倒是嬷嬷在这里做什么？”

“老奴自然是有事！”嬷嬷一把年纪，觉得自己难道还绕不过一个七岁稚子？反问：“大娘来这里，老夫人知道吗？”

柳非丘才不理她，这么明显一个坑，她又不傻。她反击：“嬷嬷的事，是来欺负姨娘吗？”

一旁迎春早就没了主意，神仙打架，她怎么劝？帮哪边？看看仍没什么反应的涂绾心，也心痛，心里隐隐希望这小小的大娘能赢。

只是嬷嬷那么多年饭也不是白吃的，她眼睛一转，张口就道：“老奴是奉老夫人的命，来劝诫姨娘。”

柳非丘拖长了声音：“哦——”她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有些吵不过了，带着点气就开始耍赖：“那嬷嬷劝吧，我也听听。”

初禾听得好笑，但觉得自己是时候该进去解个围，不然只怕里面的小祖宗真要生气了。

她挎着食盒走进屋里，自然道：“今日怎么这样热闹。”

嬷嬷认出她来，记得她曾是夫人身边的，收敛了几分却也没个好气：“你来做什么？”

初禾滴水不漏：“来给姨娘送点心。嬷嬷怎么今日没活吗？我瞧着朱嬷嬷方才正往松寿院去呢。”

这位嬷嬷也不是老夫人身前得意的人，她与朱嬷嬷二人一向有些不和。闻言脸色变了变，却还是不死心：“难道就放大娘在这儿？”

柳非丘听明白了，她又精神起来，连忙说：“我不是一个人！”又指指身后一个一直不说话的侍女：“晚桃也在。”

晚桃被点名才略微站出来些，她是柳非丘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也很得老夫人的青眼。只是生性安静，今天打扮得也格外朴素，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普通丫鬟。

她看向嬷嬷，道：“嬷嬷现在回去忙，我便当什么也没看见。老夫人哪里自有我去回话，嬷嬷只管管好自己的嘴就好。”

嬷嬷吃了一惊，赶忙赔礼道歉道：“老奴眼拙，方才竟没看见晚桃姑娘。”又上下看她一圈，确认了确实是晚桃，又勉强挤出几句好话，很快走了。

柳非丘见她走了，这才又高兴起来。她左看右看，十分好奇，缠着初禾与迎春问了许多话。

小孩玩累了，开始吃点心，她看着一直沉默着的涂绾心，将点心盘子向前推了推。迎春有些紧张地看向自家姨娘。

涂绾心抬眼看了小女孩一眼，并没有去拿。心里不无嘲讽地想：我如今也是胆子大了。若是从前，可不敢这样对大娘。

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算计着老爷的宠爱，满心只求上天赐个儿子给她的涂姨娘已经死了。作为姨娘，她已经被柳和送了人，做了他前途脚下的一块砖。

涂绾心不知自己如今算什么，也不想去想。她收回了目光，又垂下眼去。她累了。

但七岁的小女孩永远有无穷的精力与好奇，她看了对面的大人一会儿，问：“姨娘为什么不说话？”

*

“夫人。”

是夜，来人看衣裙是个丫鬟，却打扮得比普通丫鬟精致。她抬起头来，柳叶眉杏仁眼，正是柔柯。

“怎么这时候来？之前欢娘的事还未曾谢你——”秦兰的话戛然而止，有些吃惊地看向跪伏在地的柔柯。

柔柯的额头抵在手背上，道：“奴婢有罪，欺瞒夫人。如今，如今听闻夫人仍在寻姜姑娘，奴婢才觉得或许我与她都想错了。”

“当初，我新被买入府中，分去了老爷院里做些洗衣的粗活。可有一日，老爷吃醉了酒，她、北杨，恰巧碰上。见我不愿，便替我挡了挡，可不想老爷却抓了她，强带了她去房中。”

“奴婢罪不可恕，当时脑子一乱又糊涂...”柔柯说到这里已经落下泪来，她停了停，稳住气息才继续，“我逃了。”

“那事过后，北杨也不许我说，只叫我当什么也没发生。可哪想她竟有了。我听闻夫人生气，也不是没想过来夫人这里解释。可一来贪生怕死又懦弱，二来她也拦着我。”

“她说您生气，她也该罚。她当日事发便该自绝当场，如今竟然有了，若夫人不叫她落了这孩子，她便生下来，将孩子送给夫人再去死。”

柔柯终于抬起头来：“她不是有意的，夫人，您别怪她。错都在我，我早该说出来！”

秦兰闭上眼，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不怪她。”

“她自小就在我身边，我哪里不知道呢。”秦兰的声音很轻，“开始只是同她，同自己置气罢了。哪里想到后来阴差阳错...”

她看着仍跪着的柔柯，道：“你先起来。”

柔柯却不肯起。秦兰叹一口气，想叫南桑去扶，却发现南桑不知何时早不在了。她有些晃神，起身去扶她。

“听闻她被卖到了惠水岸。我仍在叫人找，不管怎样都先将人接回家里。”

柔柯走了，回了书房。

秦兰一个人睡不着，坐在案前。

不行，她想，这样下去不行。要做点什么，日子不能永远是这样，不然人非被这四方墙困得发疯不可。

她盯着桌上的笔，想：我有什么？我又能怎么做？

欢娘盯着床顶的帐子——帐子是石榴纹的。

她心里一阵烦躁，想开口叫初禾小杏过来，将这帐子拆了。可一低头，看到被子、床单，甚至身上的寝衣，无不是相似的纹样，嘴就又闭上了。

她尝试入睡，一闭眼却突然想到一个人。欢娘认识的第一个正经读过书的女人。

那个人与她从前见过的姑娘都不一样。她会教楼里年纪小的姑娘、女仆识字，她从不教她们唱什么‘鸳鸯绣被翻红浪’，却一遍又一遍地教她们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她常说：诗三百，思无邪。

欢娘喜欢听她背诗，也知道她在楼里活不久。

那人的房间在欢娘隔壁，欢娘常听见她半夜被被子闷住的哭声。那天晚上的水声又响起在欢娘耳边。她投水的声音并不干脆，身体入水后还伴随着好几下四肢胡乱拍打水面的声音。

拍打声消失，她尸体溅起的水漫上欢娘的脚边，随着浪潮，一下一下淹没她的胸口、肩头、口鼻。惠水带着腥臭，浇不灭她心头的烦躁与怒火。

欢娘猛地起身。

她坐在床上，床帐垂下，牢牢罩住了她。

她想：我要救她们。我该怎么做？

鸳鸯绣被翻红浪---柳永 蝶恋花-凤栖梧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诗经-小雅

这篇文就是从这里开始彻底从短篇情感流‘跑偏’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