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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修觉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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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把这身晦气洗干净咯。”凌皓自顾自地说着,往西院走去。

薛南星苦笑,抬脚准备回房再看看供词。

谁料凌皓突然回首,扬声唤道:“还愣着干嘛?快跟上!”

薛南星微微一怔,小跑两步跟上去,“世子不是不怀疑我了吗?”

“谁说不怀疑了,我还要与你一同沐浴,同住一房,看着你呢!”凌皓双唇一条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信步朝前走去。

一同沐浴?四个字如雷击心。

见说话之人云淡风轻地背影,薛南星几欲吐血。此刻,她只恨不能冲上前将他打晕,一了百了。

缓了半晌,她才勉强摁住自己的冲动,拖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

净房内共六个隔间,均装有竹门,每个隔间仅一丈宽,最靠里的那间稍大。

见有隔间,薛南星两眼放光,整个人一下活了过来,几乎跳着指向最里头那间,“世子殿下,我去那间!”话音未落下,人就已经冲了过去,抓起门把就准备关上。

可这竹门却怎么也推不动,仿佛被什么力量定住,是卡住了?

疑惑间,凌皓的声音悠悠地从门后传来:“本世子还未进来,你关门做什么?”

“进……进来?”她身体一僵,这是真要与她同浴?

凌皓推开门,全然不在意,坦荡说道:“都是大男人,何必怕羞,快些宽衣吧。”说着就开始解腰封,眨眼的功夫,竟是褪得只剩一件中衣。

“不行!”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薛南星急得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解释道:“请世子恕罪,我素有隐疾,恐怕...恐怕会冒犯殿下。”

隐疾?

凌皓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上下扫了眼薛南星。眼前之人五官清秀,皮肤白净,若不是见过他验尸时眼都不眨的样子,又…胸前平平,他定会误以为是个女子。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隐疾?

薛南星瞥见凌皓眼中的疑惑,心中极速盘算,连忙又诌了几句:“不瞒世子殿下,我常年验尸,不甚被尸水腐蚀,染上皮肤隐疾,春日必发,这几日更是溃烂流脓,颇为可怖……”

“行了行了。”凌皓不甚其烦,摆了摆手,“那你便在一旁等我,不可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是!”薛南星如释重负,赶忙背过身,阖上双眼,负手而立。

不多时,四周便水汽氤氲,水声潺潺水声,蒸得她两颊通红。

“哗啦……哗啦.……”

不知是不是因为闭上眼的缘故,此时此刻,薛南星只觉得听觉被无限放大,周围的水声格外刺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勺勺水淋下来,仿佛浇在她心头,烫得她莫名烦躁。

她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轻声安慰起自己来:只当是一具男尸,在清洗尸身罢了,对,清洗尸身!

念及此,她拧了一路的眉眼终于舒展了些,心情忽地轻松了不少,干脆默念起《洗冤集录》来:“尸于平稳、光明地上,先检验一遍,用水冲洗。次皂角洗涤尸垢腻,又以水冲荡洁净。洗了,如法用糟醋拥罨尸首,仍以死人衣物尽盖,用煮醋淋,又以荐席罨一时久。候尸体透软,即去盖物,以水冲去糟醋,方验。【注】”

“你说什么?水声太大听不清。”凌皓突然抬高嗓门。

声音冷不丁地打断了薛南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念出了声。

“哦,没什么,我……”

“等等,世子你方才说什么?”她猛地睁开双眼。

“我说水声太大听不清,让你说话大声点,有什么问题吗?”凌皓见她问得出奇,停下手中的水勺。

对,水声太大听不清!薛南星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昨夜既然是连绵大雨,电闪雷鸣,了悟又如何能从隔壁房间听得到了觉和慧能争吵,还如此清晰,除非……

“世子,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不过现在还要再确认一件事。”薛南星顾不得太多,只丢下一个“快”字,便踱步而出。

薛南星径直跑到了觉的禅房,又从禅房走到藏经阁,从藏经阁走到古井,随后又去了钟楼,来来回回,几乎将这寺里走了个遍,近半个时辰后才停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她敛着眼睑,心中已是有九成把握。

“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凌皓满头雾水地跟了一路,这会儿才敢开口追问。

薛南星这才解释道:“今日在法堂内,慧能、了善、了悟三人的供词看似对得上,实则却漏洞百出。慧能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了善虽知道,但也是听了悟说的,也就是说,三人中,只有了悟知道时辰,且能具体到几时几刻。”

“你怀疑了悟?”

“嗯。昨夜大雨,若无特殊原因,谁会特意去钟楼看时辰。”

薛南星一把掀开袍摆,单膝跪地,捡起手边的枯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泥地上多了个大方框,里面是几个小框,标着寺内几个主殿的名字。

薛南星一边用树枝比划,一边道:“假设这是修觉寺,入了山门就是天王殿,西侧是钟楼,也就是放置水钟处,再往前依次经过大雄宝殿、讲法堂和讲法堂西侧的禅房,最后则是藏经阁。”

“世子,你看这里。”她轻触左下方,画了个圈,“设想这里是西院,也就是禅房所在,钟楼和抛尸的水井都在北侧,但藏经阁在东南侧。若按了悟所言,他离开禅房后径直去了藏经阁,又怎会舍近求远,绕道去钟楼看时辰呢?除非他刻意为之,又或许……”她略微一顿,眸光转深,“……或许他本来的目的是这里,之后才顺道看了时辰。”

凌皓顺着枯枝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她所指出的水井所在。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抛尸到井里,然后故意绕回藏经阁,再谎报时辰误导了善他们?”

薛南星抿唇一笑,“世子英名。这样他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这只是你的个人猜测,可他若真的就是想看看时辰,绕了一圈呢?”凌皓并未全信。

话音一落,又见薛南星摇了摇头,笃定地说:“自是还有依据。世子可还记得方才在净房说的那句‘水声太大听不清’?”

凌皓疑惑地点点头。

“方才在净房,世子与我同处一室,即便我就站在世子三步之外,世子也未能听清我说话。何况昨夜雷电暴雨?禅房皆由石砖所砌,了悟又如何能在一墙之外还听得清了觉和慧能的争吵?”

“倘若…倘若他二人争吵声极大呢?”凌皓又问。

“是与不是,世子与我一试便知。”

二人分处了觉和了悟的禅房,试了几遍,果然发现有问题。即便眼下没有下雨,另一间房内的声音也及其细微,附耳倾听也未必能听得真真切切。

“果真听不清!”凌皓惊道,可转念一想,又是疑窦丛生,“可了悟又确实将昨夜慧能所言逐词逐句复述出来了,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如果他在这房内,那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薛南星环顾四周,昨夜这间禅房的景象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与她所描述的画面渐渐重叠。

“昨夜亥时前后,了悟来找了觉,因某件见不得人之事起了冲突。这时慧能突然敲门,惊慌之下,了悟躲进了衣橱。”说着她指向衣橱,“因而,慧能和了觉争吵推搡之事被了悟尽数听到,他把心一横,意欲杀了了觉,嫁祸慧能。”

“了觉死后,他将尸体背到水井抛下,路过钟楼看了时辰。未避免自己被怀疑,他迅速换下衣物,去了藏经阁找了善,替他做不在场证明……若没猜错的话,此时了悟房间应该还有一套昨夜淋湿的衣物没来得及处理。”

凌皓瞪大双眼,心中亦是了然,“竟是中了他的障眼之法。那还等什么,立刻去抓人!”

“世子殿下且慢,还请世子派人先看着了悟,切忌打草惊蛇。”薛南星提醒道:“我们先去搜证据,届时看他还如何狡辩。”

凌皓还未应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只听一名黑甲胄大声禀报:“殿下,不好了,讲法堂着火了!”

“讲法堂着火!?”二人异口同声,皆是一惊。

“是,属下赶到时火势已经起来了,眼下已经让人都去救火了,可是火势越来越大,似是淋了火油,怎么灭都没用……”

“里头可还有人?”薛南星急切问道。

来禀报的黑甲胄顿了顿,抬眼看向凌皓,见他并无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有……可里头的人怕是救不活了。”

“谁在里面?可是了悟和了善?”

黑甲胄摇头,“只有那位了悟师傅。”

竟是了悟!?

薛南星和凌皓相视一看,眼中聚起层层迷雾,同时飞身向外冲去。

【注】引用自《洗冤集录》“卷之二”中的“十一、洗罨”部分。《洗冤集录》是南宋宋慈所著的法医学专著,成书于淳祐七年(1247年),该书对后世的法医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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