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董铮与陈分再没有见过。董铮以全镇第一，全市第三的成绩考进一中。陈分没能去幼师学校上学，一中响应大学扩招，多开一个班，陈分就这么擦着分数线进了一中。

没考上就算了，考上了不让孩子去读，是要被街坊说三道四的，再说师范学校一年的学费比高中的学费还贵六百块。陈志文对陈分说，去读高中，你要不想读就到店里来帮忙。

陈分说愿意去读高中，她与陈志文孙静相处不自在，再加上，她不得不承认，董铮带她去小学和幼儿园，让她对上幼师的想法有了改变。

知道陈分考上一中，饭桌上，李淑琴对陈志勇和陈杰说，让陈分过继，实在是对陈分最好的事情。若还留在河堤街，不要说考上一中，说不定高中都考不上。

九月开学前，陈志文回了一趟春川巷。左右邻居都表达了对陈分考上一中羡慕和恭喜。陈志文作为家长，第一次感受到骄傲与自豪。他特意花了两百块钱，请镇上的私车送他们去一中。陈分人生第一次离开小镇，去到了城市，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三四线城市。

他们到的时候，一中学校门口停满了各式小车。陈志文拿上大包行李，陈分背着包，先去宿舍。一中学生宿舍条件一般，没有独立卫生间，小小一间房摆了四张高低床。推门，门就能打到靠门的床柱上。

他们来得晚，只剩下门边的上下床空着，陈分选择了上铺。放好行李，问过宿管才知道开学后在班级统一交学费。陈志文放弃亲自去交学费都想法，先带陈分到学校旁边的小炒店吃午餐。上菜前，陈志文递给陈分一张卡，说以后每个月会将生活费打到卡上。

陈分点头应好，没好意思问每个月给她多少生活费。菜上来后，两人相对无言安静吃饭。吃完饭，陈志文最后又说一句，好好读书，陈分应好。

两人在小吃店门口分别，陈志文直接去一中对面的市汽车站坐车回江城。陈分先去超市买日用品，再回宿舍。

宿舍里闹哄哄的，有个室友一人上学，五个亲戚来送，一家人挤满小小的宿舍。陈分站在宿舍门口，怔愣几秒，还是扬起笑脸走进宿舍，将手中的脸盆放进床底下。

室友的妈妈抱怨住宿条件差，有个中年男人说先住着，实在不行就在学校旁边买房或者租房，带孩子出去住。

室友在家人簇拥中对陈分微笑，介绍几个大人，爸爸妈妈姨妈姨夫和奶奶。姨妈问陈分，“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陈分说我爸刚走了。

室内实在拥挤，陈分对几人笑笑，走出宿舍区，走到教学区，又走到操场，最后走到教学楼后的花园，在石凳上坐下。九月的荷川，树叶深绿，天空湛蓝高远。她望着树叶中间的天空，她在小镇长大，身边的女孩子或多或少不如男孩子受宠，拼命学习的林会芳也有个比她更得父母关注和喜欢的弟弟。所以就算林会芳不把她当朋友，她也能理解和谅解她。

她一直以为她的性别是原罪，可看了新室友，她想，性别不是原因。再想到河堤街的小妹妹，她不被大人喜欢，应该就是她的问题，与性别无关。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瞎想，她又想起了董铮，今天在公告栏的分班表上看到董铮的名字了。

第一张第三个名字，陈志文也看到了，轻声说了句，原来董家这小子这么厉害。

陈分还找到林会芳的名字，一中的分班按照学习成绩排名，董铮在一班，林会芳在四班，而陈分在最末尾的九班。

董铮会住校吗？一中并不强制要求住宿，家在荷川的学生可以走读。董铮家应该是搬到荷川了吧？

陈分想到被她放在春川巷二楼房间柜子里的鞋盒，里面是与董铮同款的女士篮球鞋。吵架后第二天在家门口看到的，陈分知道，是董铮放在那里的。

陈分的高中生活乏陈可善，一中集中了全市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而选择住宿的，基本都是下面乡镇考上来的。陈分下了晚自习到水房洗漱完躺到床上已经快11点，早上7点开始早读，水房洗漱总是需要排队，她渐渐习惯这种生活。

开学一个多月，陈分没有遇到过董铮，倒是遇到过林会芳，那时陈分与朱娜一起从食堂出来，林会芳与一个高个女生挽手进食堂。陈分扬起笑脸，林会芳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么巧。”陈分立刻明白林会芳的态度，说了句好巧便道别离开。

朱娜是陈分的新同桌，她是与陈分完全不一样的人。陈分想不明白为什么朱娜会有那么多话说，会有那么多的想法，会那样的活泼热情。不出三天，陈分就知道朱娜家全部的情况，独生女，爸爸妈妈在江城开床垫厂。她跟着爷爷奶奶在荷川读书，最出乎意料的是，朱娜毫不避讳地说，她中考成绩一般，她爸妈找了关系，花了十万块钱才把她弄进一中。

朱娜对读书没所谓，她说，“大不了回家管我爸妈的床垫厂，但我爸妈执念很深，他们一直说什么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必须是我，反正考个大专也是大学，随便。”

朱娜也问陈分家的情况，陈分应付，自己是春旺镇来的，爸妈在江城做小生意。

说到春旺镇，朱娜更是热情，她妈妈就是春旺镇人，外公外婆现在还在春旺镇住呢。

总之，陈分有了一个要好的同桌，但陈分心底认定，两人还算不上朋友。那么董铮呢，董铮算朋友吗？陈分偶尔会想起董铮。

董铮曾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陈分，一中太大了，他从来没看到过陈分。他只在月考的排名榜单上看到过陈分的名字。从最后一页开始寻找，一页十排，每排十个名字，陈分的名字在第五排第二个。董铮看一眼就算出，陈分在全年级七百五十二名，倒数五十名。

陈分并不忧愁她的成绩，她看过一中往年的高考统计数据，最差，她也能考一个普通师范大学，师范大学就能进小学教书，她还是打算做老师，她所能想到最稳妥的能赚钱的工作，还是做老师。

学校每个月放三天假，舍友都会回家。陈分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回去了房子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呢？

期中考试后，天气渐渐凉了，陈分回春旺镇拿厚被子和厚衣服。周五的下午，只上两节课，三点半就放学了。陈分步行到学校对面的汽车站，红绿灯前，她看到了董铮。他还是留着小平头，瘦高挺拔，五官精致，在一众等红绿灯的学生中很是鹤立鸡群。

陈分转头看前方，红灯转绿灯，迈步向前走，却听到后方有人叫她名字。陈分微顿，犹豫一瞬，还是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刚到对面马路，有人拍她肩膀。

陈分转头，看到董铮微笑的脸，他问，“你去哪里？”

陈分往旁边走两步，让开通道，“回春旺。”

董铮跟在她身边，“去汽车站。”

陈分点头。

董铮说，“刚好，我也要回春旺。”

陈分看到前方好几个穿校服的同学转回头看他们，不想吸引目光，更是加快脚步往汽车站走。到售票处，不待她出声，董铮递过去一张十元的纸钞，对售票员说，“两张到春旺的票。”

陈分掏出一张五块递给董铮。

董铮瞪她，“做什么？”

“车票钱。”

董铮不接，“客气什么啊。”

陈分只得作罢。

荷川到春旺的班车密集，十到十五分钟就有一班。很快有工作人员喊，春旺的，到春旺的上车。两人往上车口走，陈分这时才问，“你们家不是都搬到荷川了吗？”

“奶奶住不习惯，回春旺了。”

陈分点点头，不再出声。

董铮让她坐靠窗的位置，车驶出汽车站，陈分转头看着车窗外，多云的天气，阳光有些惨淡。

车窗半开，风将陈分的马尾辫吹到董铮的脸上，不痛，轻轻地撩过。董铮摸摸脸，“学习怎么样？”

陈分转过头，“你问我？”

“不然呢？”

“学习不怎么好。”

董铮追问，“哪里不好？问题出在哪里？”

陈分心说，这就是董铮，每次问她话，比老师还像老师，她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干脆说，“你又不是老师。”

董铮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有压迫性，笑了，说，“我想看看有没有地方能帮你。”

陈分望着前座蓝色的靠背，“不用的，谢谢你。”

说完这话，陈分又转头看向车窗外，是拒绝交谈下去的姿势。

董铮看着她的后脑勺，普通黑色橡皮筋扎的马尾，她有一个饱满的后脑勺，头发密集有光泽，伙食应该不错，看来她经济上应该还行。

车到春旺镇，两人一前一后从车站走回春川巷。董家门口，董奶奶正与几个邻居择菜聊天，看到董铮，董奶奶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铮铮，回来了，奶奶买了好多你喜欢吃的，这就去炒菜。”

其他邻居纷纷起身道别。陈分喊董奶奶，又对几个邻居微笑。董奶奶笑着说，“陈分也回来了，一会到家里吃饭。”

陈分摆手说不用，低头走到家门口，从背包摸钥匙出来开门。原来董铮确实是要回来看董奶奶。

董铮回头看陈分一眼，跟着董奶奶进了家门。董铮在厨房陪董奶奶做饭，董奶奶问两人是不是约好一起回来的。董铮强调，“在学校一次都没碰到过，今天是刚好等红绿灯的时候碰到了。”

董奶奶感叹，“这女孩子没人管，没长歪，本性很好。”

董铮低头剥蒜，没回应这话。

待饭做好，董奶奶让董铮去喊陈分。

董铮站在董家门口喊，“陈分，奶奶让我叫你到我家吃饭。”等了几秒钟，陈分拿着扫帚从后院走出来，她正在打扫卫生，房子里几个月没人，积了厚厚一层灰。

陈分将扫帚靠墙放好，为难地说，“不用了吧，我自己煮面条就可以了。”

董铮坚持，“奶奶做了你的饭。”

陈分还是觉得为难，董铮也不勉强，丢下一句，“你自己去和我奶奶说。”转身就走。

陈分进浴室重新梳了下头发，拿上钥匙关好门，走进董家。饭桌上已经摆着三盘菜，她走到厨房，“董奶奶，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董奶奶盛了最后一盘菜，“你帮我把这个端出去。”

陈分将菜端到堂屋饭桌上，董铮拿了碗筷出来。三人在方桌前坐下，董铮问她，“要不要喝可乐？”

陈分说不要。

董铮却像没听到她的拒绝，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一罐放到陈分面前，陈分看他一眼，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董铮拉开扣环，喝了口可乐，看陈分不碰可乐，直接替她打开，“喝吧。”

陈分不得不拿起冰冷的可乐喝了口，说谢谢。

吃完饭，陈分抢着收碗，对董奶奶说，“我来洗碗吧。”

董奶奶抢不过陈分，由着她去了。待陈分走进厨房，董奶奶对董铮噜噜嘴，“在家做惯的。”

陈分在董家洗完碗，与董奶奶和董铮道别后，回到陈家，临走也没忘记拿上那罐只喝了一口的可乐。

可乐放一放就只剩下甜了，一罐可乐，陈分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喝完。

周日吃完午饭，董铮准备回荷川，他去敲对面陈家的门。

敲了半天，没人应，王婶经过，说，“家里没人，我早上看到陈分提着两个大包去车站了，哎呀呀，那两个包大的，她瘦瘦小小的也拿得动。”

冬天的厚棉被，可不就是又大又重。陈分又抱又提拿到车站，累出一身汗。

董铮干脆陪奶奶吃过晚饭后再回荷川，班车外夜幕四合，天空是灰蓝色的，真的是蠢蛋，他想，明明可以让他帮忙一起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