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两周后，荷川市的几所中专技校到春旺中学招生。2007年，大学扩招已经有好多年，报考中专的学生越来越少。为了生源，这些院校会专门来人在学校开招生讲座。

学习好的学生自不会关注这些，学习不好的更是对此没有兴趣。每一次讲座的教室都只有寥寥几人。而陈分，每一个学校的讲座她都参加了，她决定报考荷川市师范学校。据说学校毕业生大多在各个小学就业。再不行，陈分想，她还能去教幼儿园，是稳定得可以做一辈子的工作。

李雪知道了陈分的打算，特意找陈分谈话。开学的摸底考试，陈分考到班级第十，李雪认为她还有进步的空间，再努一努力，冲击一中都是有可能的。李雪问陈分怎么会想读中专。

陈分选择实话实说，“我想早点工作赚钱。”

“你家经济应该还行啊，并不是没钱供你读书。”李雪知道陈分的爸爸陈志勇最近刚升了职，在轮渡上除了财务不管，其他都是他一手抓。

陈分不知道李雪说的是她哪一个家，但哪一个家都不是她真正的家。她对李雪的话只能沉默以对。

李雪看着闷声不响得陈分，火气开始涌起，她说，“你父母知道你的打算吗？”

陈分摇头。

“那你叫他们明天到学校，我和他们谈谈。”

陈分只好说，“他们都在江城做生意，回不来。”

李雪愣住，“你爸妈不是在轮渡公司工作？你爸上个月不是刚升了做经理？”

陈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李雪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办公室的门这时被敲响，董铮站在门口。

李雪看向董铮的表情明显更温和，她面上带出笑，“董铮，进来，什么事？”

董铮走进办公室，“许飞杰让我帮他将班上语文作业交给您，他家里有事，放学就走了。”他将一叠作业本放在李雪办公桌上，一眼不看陈分，又说，“李老师，我先回家了。”

“去吧，路上骑车慢点。”李雪又转回头看陈分，“说说，你家里怎么回事？”

陈分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她拼命咽了下口水，声音如蚊，“我被过继给我二叔了。”

李雪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听了一耳朵，转头又忘了，了然地点头，“那行，你二叔，现在爸爸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陈分只得说，“老师，我明天给您可以吗？电话号码记在家里本子上，我现在没有。”

李雪抬头看办公室墙上的钟，“那行，你先回去吧。”

陈分垂着头回到教室，里面灰尘满天，值日生正在扫地。她从课桌里掏出书包，背上往家走。二月底，校园的树上长满了嫩黄的叶子，是充满生机的景象，陈分长舒一口气，她也想知道陈志文和孙静对于她初中之后升学是什么想法。

校门口小吃摊之前，董铮斜挎在自行车上，正在啃一根淀粉肠。陈分装作没看到他，一根淀粉肠两块钱，她在家做，一块钱都不要，她今晚回去要做淀粉肠吃。想到这，她脚步明显加快。

董铮骑着车慢慢跟在陈分身后，陈分这学期学习的进步让他对她刮目相看。他也注意到每晚关灯后，对面陈家二楼的灯光总还亮着。他不能理解，她这样努力学习，为什么要去读中专，就算陈志文常年不在家，也不影响她去读高中和大学，反正读高中后，大家都是要住校的。

董铮跟在陈分身后回到春川巷，陈分心中想着淀粉肠，压根就没注意到骑车的董铮一直没超过她。

李雪从陈志文那里得到的回复是只要陈分能读，家里一定支持她读到大学，陈志文甚至说，不要说读大学，陈分要是有能力，读研究生读博士他都供。李雪表达了她的认同，最后让陈志文与小孩好好聊聊，让孩子安心读书。

陈志文觉得没面子。不能生育本就让他敏感，做生意能赚钱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而现在这骄傲的事情却被人质疑，他会供不起一个孩子读高中？

他问孙静，“分分不是成绩很不好吗？她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她有能力考一中。你打个电话给她，叫她好好学习，家里不缺她那点读书的钱。”

孙静打给陈分转达了陈志文的话。

陈分应好，心中有些安慰，至少他们会愿意给她去读中专的学费吧。可电话的最后，陈分不得不说快没生活费了。

孙静惊问，“这么快又没有了？”

陈分解释，“最近交了三次资料费还有班费，第一次资料费是数学的，78元，第二次是交英语的，69元……”

不待陈分说完，孙静打断她，“我跟你爸说。”

不待陈分回答，孙静挂断电话。

陈分放下手中电话，望着电话机发了会呆，转身上楼写作业。

陈分要读中专的消息，班上同学很快都知道了。陈分虽不知道林会芳是否已经听说，但她觉得她需要正式地告知她的朋友这个决定。

陈分其实与林会芳聊天的时间不多，林会芳是个对学习分秒必争的人，就连下课十分钟，若不需要去厕所，她也在看书。

陈分只得利用放学后与林会芳走到校门口一小段路的时间告知她自己的决定。林会芳只是淡定地说，她知道了。

陈分继续说幼师学校也在荷川市，“以后周末我可以去一中找你玩，你肯定是能考上一中的。”

林会芳脱口而出，“一中很忙的，我可没时间跟你玩。”

陈分呆了下，说出来的话已经有些勉强，“周末也没空吗？一中周末应该也放假的吧？”

林会芳掩饰道，“我听说一中管理得很严格，平常都不能出来的。”

陈分呐呐，“哦哦，原来是这样的。”

所幸教室到校门口只有短短的一条道路，走到校门口，陈分硬撑着如往常那样对林会芳说，“拜拜，明天见。”

林会芳点头，转身走了。

陈分当下虽觉得自己热脸贴冷屁股，但却十分能理解林会芳。因为林会芳说过，只有考上好大学，才能走出去，才能有好的未来。

第二天，林会芳转头问董铮问题，每次考试后，她习惯性问问董铮的解题思路。一道大题，林会芳需要七八步才能求出最终解，而董铮总是能找到更简捷的解题方法。

董铮踢陈分的凳子，陈分转身。董铮问陈分，“你的卷子拿过来给我看看。”

林会芳飞快看陈分一眼，她说，“董铮，时间宝贵，你先讲你的思路，陈分要去读中专，懂不懂都无所谓的。”

陈分看林会芳理所当然的态度，虽觉得不舒服，但也认为林会芳说得有道理。她还没开口，董铮却直接说，“我的时间确实很宝贵，你们俩转过去吧。”

陈分转回来，侧头看林会芳。她脸色涨红，但仍坚持对董铮说，“那借你卷子给我，我自己看。”

董铮随手将卷子递过去，低头做题不再理她们。

董铮觉得莫名的烦躁，看到陈分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但随着中考的来临，硬生生的，董铮压制了这种感觉。

很快就到中考当天。陈分还如平常，在家吃完早饭直接去考场。考场外挤满家长，她挤过人群，走进教室。单人单桌，她的旁边是董铮，难得的，董铮对她笑了笑，无声对她说了句加油。

陈分转回头，心中对董铮说，你才更需要加油，我考多少分都无所谓的。

十天后，中考成绩出来。陈分的成绩挂在一中录取分数线边缘，李雪找陈分，意思是找找关系，应该能去一中。

陈分唯唯诺诺地说还是想去读中专。

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轴的学生。李雪横眉怒吼，“你是完全不把自己的未来当回事？”吼完挥挥手，叫她滚蛋，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说不清楚，平息一下怒火，打电话给陈志文。

陈志文着实想不到陈分居然能考这么高分，但对于李雪说的找关系不置可否。找关系就意味着花钱，学费是一回事，找关系花的钱就另当别论。

他反而问李雪，“读中专一年的学费是多少？”

李雪感觉与这一家都说不通，但说不通还是要说，她拿出最大的耐心，苦口婆心地告知对方全市能上一中的学生只有那前百分之五都不到，又细数了不下十条读大学的好处，最后还对未来就业做了一番展望。然而她得到的是陈志文说，“我和孩子妈妈商量商量。”

李雪最后说，哪怕不读一中，去读二中也可以，二中的升学率也不低。她的责任心到此用尽，再也不想管陈分升学的事情。

又像是一年前的夏日，那时，陈分通过写作业让自己心无旁骛，这一年没有了作业，她无所适从。

早上起床后，她坐在后院发呆。晾衣杆上衣服随风飘动，正看得入神得时候，门上传来敲门声。陈分穿过客厅打开门，董铮穿着白t运动裤，一身清爽的站在阳光下，他面五笑容，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说完转身就走。

他态度强硬，笃定陈分一定会听他的。

陈分也确实听他的，跟在他身后走出春川巷，一直走到大街上。陈分想问问他，要去哪里，可看他表情严肃，默默将问话咽了下去。

一直走到镇上幼儿园门口，董铮停下脚步，陈分在他身边站定。

董铮不看陈分，指着幼儿园里带着小朋友做跳舞的女老师，说，“你知道她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陈分摇摇头。

“她从春旺中学毕业后就来这里做老师。”

董铮又指着站在角落的一个女人，“那个老师呢？你认识吗？”

陈分还是摇摇头。

“那个是许飞杰的妈妈，她妈妈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这家幼儿园的老师，都没有上过中专，园长招人也不管你有没有上过中专，托人找个关系，就能进去，开始赚钱。”

“你的意思是我不用上中专就可以出来赚钱了？”

董铮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头猪，他转身就走。陈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董铮走了几步，回头道，“跟上。”

陈分只得迈步跟上。

三百米的距离外，是春旺小学。学校已经放暑假了，看门的大爷也不在。董铮带陈分直奔操场一侧宣传栏。

董铮指着宣传栏中间部分，说，“你仔细看看这些优秀教师的介绍。”

太阳这时已经升上正中，他们站的地方没有一点阴凉。两人额头上都冒着汗，陈分看到有一颗汗珠从董铮的脖子流进白色棉t里，少年的脖颈精瘦有力，皮肤白皙。陈分觉得更热了。

董铮嫌弃地啧一声，“你看我做什么？看公告。”

陈分受惊般转回头，心中默念公告。董铮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忍受着太阳的煎烤。一共十个人，陈分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全部介绍。她心中已经明白董铮带她来的意思，转头正撞上董铮看她的眼神。

陈分确信无疑，眼神里有浓浓的嫌弃。

“看完了？”董铮问。

陈分点点头。

“什么感想？”语气就像是语文老师问学生读后感。

“除了年纪大的老师，年轻的老师都是大学毕业的。”

“所以呢？”

虽然董铮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她感觉不太舒服，陈分还是开口道，“所以现在要当小学老师，也需要是大学毕业的。”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来，陈分脸色苍白，只要流汗，她的皮肤就会白一个色号。沉默了好一会，至少有一分钟吧，陈分开口，“谢谢你，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董铮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炎热的夏日，触手温热，董铮像是被烫了一下，赶紧放开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拿自己的前途赌气？”

陈分低头看着地面，她脚上穿了双前年买的凉鞋，凉鞋上面的两根粉红色皮革带已经爆皮，还好她这两年脚几乎没长大，还能穿。

董铮脚上是一双镇上新开的运动品牌店的新款篮球鞋，陈分只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每天放学都能隔着橱窗看到这双鞋。

她脚趾甲紧紧蜷缩在一起，“我没有拿自己的前途赌气？我又能和谁赌气？”

董铮还是觉得她很蠢，是他不能容忍的蠢，他对很多事情都很冷漠，只有碰到陈分的蠢，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不纠正过来就全身不舒服。他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你要想现在开始赚钱，不用去读什么幼师学校，让陈志文找找关系，直接去镇上幼儿园带孩子就行，你要是想教小学，更不用去读什么师范学校，因为你根本就进不去。还有，我爸说荷川幼师学校今年是最后一届招生，这学校几年后说不定都不存在了，明白吗？”

陈分震惊地看向董铮，脑袋里乱成一团，幼师学校要不办了，她就算读了也不能进学校教书。那她接下来要怎么办？

董铮也在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分心烦意乱说实话，“我就想早点出来赚钱，不要再伸手找他们要钱了。”

“你还没有成年，他们有抚养的义务，你找他们要钱是应当的。”

“你根本就不懂。”陈分眼中已经有泪意。

“我怎么不懂，你是觉得伸手要钱伤自尊，可现在是你过分敏感讲自尊的时候吗？过分自尊反而是自卑不自信的表现。”董铮说话毫不留情。

陈分眼泪滑下来，恨恨地往前走两步，又不甘心地转身道，“我就是自卑不自信，那也不关你的事。”

董铮看到她眼泪有一瞬间的呆楞，平生第一次，说哭一个女孩，心中茫然，像是愧疚又像是其他的类似心疼的感觉，他甩头，誓要将这种感觉甩出去。

陈分跑着往小学校门口走，跨过铁门门槛，左脚一轻，人重心不稳，歪坐在路边。左脚凉鞋上的皮革带子终于撑不住，沿鞋掌断裂。

董铮在后面看到，快步上前扶起她，“你没事吧？”

陈分挣脱他的手，吸吸鼻子，“没事。”她蹲下脱下凉鞋，光着双脚往前走。

董铮看向她的脚，她有一双小巧秀气的脚，就连皮肤上因皮革带子遮盖出现的两道更白印子，也让董铮觉得有些可爱。他走到陈分前面蹲下，说，“我背你回去。”

陈分不理他，直接往前走。董铮落后一步，跟在她身后。炎热的夏天，马路被晒得发烫，董铮受不了陈分这类似自虐的光脚走路。他跨步挡在她前面，“要不我背你回去，要不抱回去，你自己选一样？”

陈分还没反应，董铮作势要抱，陈分吓一跳，“背吧背。”背着没那么丢脸。

陈分一爬上董铮的背，双方都被对方的体温吓一跳，太热了，热气源源不断从对方身上传来，烘烤着相连的皮肤。董铮耳朵脖子通红，陈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中午的主街上，太阳高悬，镇上的人都在屋子里躲避热气。董铮背着陈分，回家的路短暂而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