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年夜饭，陈分跟着陈志文和孙静回春川巷。小镇处处传来鞭炮声，有大人带着小孩在自家门前笑着闹着放烟花。陈分想起课本学到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她将脸埋进围巾里，好想快点长大。
回到春川巷，董铮也带着巷子里的小孩玩烟花爆竹。陈志文对陈分说，“你和董铮他们一起去玩吧，不要老是一个人闷着，多和大家一起玩。”
陈分不知道陈志文是怎么知道她总是一个人闷着的，或许是孙静说的吧。陈志文这么说，陈分也不好直接上楼回卧室。她站在大门口，看着董铮他们玩爆竹。董铮和几个小孩手上各拿一根线香，点燃引线，滋的一声，窜天猴飞向空中，又啪的一声在空中爆炸。
陈分没有玩过爆竹，李淑琴嫌浪费钱，从不给她和陈杰买这些。站着看几人放了几根烟花，又看到董铮望着自己对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小孩子跑过来，将手中的线香递给陈分，问，“你要一起玩吗？”
陈分看向董铮，他看她一眼，转过视线，又放一根窜天猴。
小孩看陈分不接，又问，“你不玩吗？那我去跟铮哥哥说。”
陈分拿过线香，“玩的。”
陈分走到董家门口，董铮递了几根仙女棒给她。陈分接过，点燃后拿在手上轻轻地转。有个小孩也点了根仙女棒与陈分相对站着转，陈分不自觉地笑。
董铮看到那笑容，微笑，这才有点少女该有的样子。
放完烟花，董铮对几个小孩说，“今天就放这些，留一些明天放。”
与小孩们挥手告别后，陈分终于对董铮说了一直想说的话，“谢谢你。”
董铮不当一回事地说，“不用谢，你要想放烟花，明晚还有。”
陈分点头，又对董铮挥挥手，“我回去了。”
董铮说好。两人各自推开家门。
年初一，陈家兄弟带着家人回乡下拜年。爷爷奶奶虽然不在了，但乡下仍有不少亲戚，亲戚们自然知道陈分过继的事。这些一年才见一次亲戚彷佛与陈分极熟，每个人都要嘱咐陈分一句，“以后要好好孝顺你爸爸妈妈。”就像不说这一句，陈分以后就不会孝顺一样。
陈分心中盼望着回春川巷与董铮和小朋友们放烟花，只觉这一天过得十分漫长。好不容易在晚上八点回到春川巷，可董家门口没人，房子里也没有亮灯。
陈分这才想到，她要去亲戚家拜年，董铮自然也要去的。陈分一直关注着对面董家，一直到十二点，实在熬不住要睡了，董家还是黑灯一片。
过完年初一，时间就如电光，眨眼就到寒假的尾声。
这一年陈分收到的新年红包再也没有被李淑琴收走。开学前那晚，陈分拆开红包，竟然有六百块钱之多，还是藏在书包最里侧。又从最里侧拿出日记本，班上女同学都买带锁的硬壳花花笔记本，可她不舍得，她的日记本只是普通的软抄本。从初中开始记日记，已经写了两大本，日记本一直放在书包里，日日跟着她往返家与学校，她不敢将本子放在家里，她知道孙静会进来随意翻她的东西。
打开日记本，先写日期，2006年2月12日，星期天，天气晴。
明天就要开学了，这几天，对面董铮家每天都有客人，他们家亲戚朋友可真多啊。这几天董铮都没有出来放烟花，他们家今年没有放完的烟花，是要留到明年过年再放吗？
今年收到六百块的压岁钱，节约一些，我可以过好几个月吧。
……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再可写。她将日记本收到书包里。又拿起董铮送的保温饭盒，这个学期就开始用这个保温饭盒吧。
过完元宵节，陈志文去了江城。孙静又恢复了她麻将馆的生活。
班主任李雪在开学的第一次班会上说，大学扩招，只要考上高中，至少有一半的人可以上大学，你们要珍惜机遇，好好学习。
班上同学摩拳擦掌，为中考很是积极了一段时间。只有陈分与以前并没有两样，她已经打定主意初中毕业后去读中专，两年中专以后，就可以出来工作赚钱了。
陈志勇和陈志文，李淑琴和孙静，从没有人和她谈过她的将来和以后，他们对她最大的期待不过时长大后要孝顺。
李雪也不管陈分，其他的学生在学习上多少表现积极了些，只有这个学生，不紧不慢，毫无进步。
三月三，春旺初级中学的惯例是去河堤春游。说的是春游，其实每年的活动都一样，在沙滩上野炊。
去年陈分被分到了柴火组。柴火组的主要任务就是到沙滩边的树林里捡柴火，算是最无足轻重的任务。
到今年分配任务的时候，许飞杰站在讲台后，组织班级的分工。采购组与厨师组是最出风头的核心组别，陈分这种班级的小透明从来轮不到。很快采购组满员，轮到厨师组报名。去年厨师组做饭难吃被大家埋怨，今年报不满人。许飞杰眼神在班级搜寻两圈，最后点名陈分，“你应该会做饭的，你参加厨师组吧。”
厨师组的同学需要从家里带厨具，虽说孙静不一定会发现，发现也不一定会说他，可陈分就是不想冒这个险，她拒绝道，“我还是参加柴火组吧，我做饭不好吃的。”
许飞杰继续劝，“至少你会做啊。”
陈分还是摆手，许飞杰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
陈分无奈地低头不出声了。
分完组，许飞杰开始收春游费用，暂定每人三十块。三十块是她三天的生活费，陈分此时更不愿意参加春游活动，可如果不参加，更加会成为班里的异类。无奈中，只得从书包最里层掏出钱来。也有同学说没带钱，明天再交。
与陈分隔一条走廊的黄甜这时对陈分说，“陈分，我今天没带钱，你先借我三十，我明天还你。”
陈分犹豫片刻，不想借。
黄甜看她样子，知道她肯定有多的钱，“你别那么小气，我明天就还你。”
陈分咬咬牙，又掏出三十块钱递给黄甜。
同桌许玲碰碰陈分的手，“想不到你这么有钱。”
陈分苦笑，那是她好几个月的伙食费呢。
春游那天早上上学路上，董铮远远就看到背着个大书包，提着口锅的陈分的背影。自行车经过陈分身边，董铮看到陈分脸上因快走和提重物冒出的汗珠。真是个傻子，他想。
陈分与黄甜一组，黄甜说她家远，她只能拿锅铲来，陈分不得不接下带锅的任务。
午饭后，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出发去春游。到达沙滩，班上同学按照各自分工开始行动，厨师组的男孩子在沙滩上挖灶。陈分帮不上忙，坐在一旁望着江水。
三月的春风仍有些寒意，陈分看到董铮独自在江边打水漂。董铮又和以往一样，什么组别都不参加。李雪对他一向纵容，许飞杰虽说是班长，却也事事听他的。
男孩子们挖好灶，开始生火做饭。柴火组早已经捡了柴火回来。几个男孩子的围观下，黄甜开始炒菜，先倒油，待油烧热，放大蒜生姜，锅里噼里啪啦溅出油滴，黄甜尖叫着跳远两步，有男生女生上前问她是否有被溅到，有人查看她的衣服上是否有油滴。
陈分站在原地，她本想上前帮忙的，可看到黄甜的积极，踌躇着没上前，现在更是没办法上前了。眼看锅里冒出浓烟，有男生问现在怎么办？
黄甜看向陈分，“陈分，我们一组的，你来做饭吧。”
陈分上前，赶紧将洗好的土豆倒进锅里，她又拿起锅铲把，锅铲把的温度高得惊人，陈分手被锅铲烫到，生生忍住，拿袖口包住锅铲，翻动土豆。几个菜炒好，袖口上一圈油迹，手被烫到的地方也是火辣辣的痛。
实在忍不住，看其他人在端菜，跑到江边将手泡进水里。江水冰凉，泛红的手好像没那么痛了。
隔着好几米的董铮偏头看陈分，再看陈分侵泡在水中的手，心中无可避免地浮现两个字，傻子。他真的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笨。
许飞杰的声音传来，“董铮，回来，吃饭了。”
董铮看一眼远处的众人，收回目光，对陈分喊道，“吃饭了。”
陈分慢吞吞地从河边走到野餐垫前。许玲往旁边挤一挤，给陈分让出个位置。陈分伸手拿筷子和碗，看到衣袖的污渍，她左手放在右手上面，想挡住那片污渍，可又哪里能挡得住。她能感觉到不时有同学瞟向她的衣袖，她退出围绕着野餐垫的人群，找了处没人的草丛坐下去，慢慢吃碗中的面条，其实有些坨了，还有些咸。
大拇指和中指还在痛，等下要去买烧伤药，她默默计算自己还剩下的钱，想到借给黄甜的三十块钱，一周了，黄甜好像忘记借过她的钱。
春游结束，陈分背着她的大书包，左手拿着沉重的铁锅，水远山长往春川巷走。路上经过药店，进去买了支最便宜的烧伤药膏。
回到家后忍着痛将铁锅仔细刷过后，轻轻涂上烧伤膏。烫伤只是带来短暂的生活不便，但让陈分更纠结的是借出去的三十块钱。十年后，二十四岁的陈分再回想起这一段往事时，心疼中夹杂着好笑。区区三十块，既让当时的自己纠结难受那么久。
陈分找黄甜要过三次钱，第一次，她趁着人少的早自习前，小小声对黄甜说，“黄甜，春游的那个钱……，就是三十块钱，你记得吗？”
黄甜看看教室里早到的其他几个同学，小声敷衍道，“我今天又忘记带钱了，明天带了钱就给你。”
陈分比黄甜更不好意思，轻声，“哦哦，好。”
第二天黄甜自然是不记得的。陈分却一整个晚上都惦记着这事。第二天早早到了教室，黄甜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姗姗来迟。到下午的课间休息，陈分才找到机会问黄甜。黄甜态度不太好，她头昂着，十分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三十块钱，我都说我忘记了，你每天这么催是什么意思？真是小气吧啦的。”
明明是她欠了钱，怎么就变成自己小气吧啦了。可陈分不会争辩，只得以沉默应对。之后的两周，陈分没再找黄甜要钱，她在算了吧和不能算了之间反复横条。直到班主任通知收资料费，五十六块钱。
陈分算了下手中剩下的钱，又鼓起勇气找黄甜要了一次钱。其实也是巧，课间休息时间，陈分从厕所出来，就看到与同班同学汤芳美手挽手的黄甜。她小跑几步追上她们，一鼓作气地说，“黄甜，要交资料费了，你能把三十块钱还给我吗？”
黄甜斜眼看一下汤芳美，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妈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就是三十块钱的十倍，我会差你这三十块？你是没了这三十块就吃不起饭了吗？”
黄甜这一顿输出，让陈分生气了，凭着这股怒气，她说，“你不缺这三十块的话，你把钱还给我吧。”
黄甜呲笑一声，“我就不还，你能拿我怎么样？”
陈分目瞪口呆，还不待她反应，黄甜却一改刚刚的态度，又撒娇般道，“你别这么凶嘛，我记性不好，我忘了嘛。”
陈分眼角看到董铮和许飞杰走过来，一下明白黄甜态度转变的原因。
黄甜说完这话，挽着汤芳美对两男生巧笑倩兮，“你们回教室吗？还是去买喝的？”
董铮瞥一眼陈分，木木呆呆的脸，简直没眼看。他自然听到了刚刚两个女生的对话，又一次感觉陈分真是个又笨又麻烦的人，而他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因为怕麻烦，不担任班上任何职务，不参加任何非必要的班级活动，陈分这种麻烦的人，还是要少见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