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过去的几个周末，陈分会特意等孙静去麻将馆之后再下楼煮面条吃。可今天，陈志文在家，她和上学时一样的时间醒来，探耳听着楼下的动静，等终于听到脚步声，她打开房门走下去。

陈志文看到她吃了一惊，问，“今天周六，怎么不多睡一会？”

“睡醒我就起来了。”

陈志文说，“想吃什么早餐？我去买。”

陈分赶紧说，“我去买吧，以前……”她怕接下来要说的陈志文不喜欢，咽下了嘴里的话。以前在河堤街，都是她出去买早餐的。

陈志文有些怜惜地说，“你去刷牙洗脸，我去买早餐，面窝和包面可以吗？”

陈分点头说好。

陈志文买回早餐，孙静还没起来，陈分与他相对而坐吃早餐。陈志文掏出三百块钱递给陈分，陈分看着陈志文不敢接。

陈志文将钱放到陈分外套口袋里，“我忘记给你零花钱了，这些钱你先拿着，我下次回来再给你。”

陈志文吃过午饭后离家去江城了。陈分回到自己卧室，先将钱放在枕头下，想了想又觉得还是放在身上最安全，又将三百块钱拿出来，藏在了书包最里层，她长到十四岁，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

陈志文走后十分钟，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陈分知道，孙静又去麻将馆了。晚饭前，陈分正在厨房煮面条，孙静回来了。陈分问孙静要不要吃面，本打算再煮一碗，孙静看一眼陈分碗里寡白的面条，摆摆手，转身又去了麻将馆。

麻将馆有专门做饭的人，自然比面条好吃。她本打算今晚不打牌了，可看到那碗面那个人，还是忍不住上了麻将桌。

陈志文的回来让孙静收敛了一晚上。两天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孙静日夜流连在麻将馆，陈分继续自己做饭带饭的生活，她已经十四岁，除了经济上的困窘，她早已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分靠着陈志文给的三百块钱和孙静断断续续丢在饭桌上的钱，过到学期末。期末考试后拿到成绩单，开始放寒假。期末考试的成绩还是和以前一样，班级第四十名，年级一百五十九。

学校公告栏上，董铮的名字排在年级所有科目的第一。成绩这样好，可他在班级里没有担任任何职务，据说是他自己嫌麻烦，不愿意担任的。也因为学习好，李雪才任由他。

春旺镇冬天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寒假的第一天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来，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天气太冷，孙静早上也爬不起来，去麻将馆的时间由早上变为中午。

陈分早上还是煮面条吃，她想了想，敲敲孙静卧室的门，问，“我煮面条，你要吃吗？”

无人应答。

陈分到厨房开始煮面。待她吃完面条，洗好碗，听到巷子传来男孩玩闹的声音。她回到二楼，走到阳台上。董铮与班上几个男同学正在巷子里打雪仗。

董铮朝许飞杰扔出个雪球，抬头就看到阳台上的陈分，她对上董铮的眼神，突然缩到了栏杆下。董铮移开目光，这个女的最好不要出来，他也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与她住得这样近。

董铮第一次碰到这样胆小怯懦的人，他实在理解不了这个人，明明不想过继，却还是来了。明明上学那么远，却不敢要一辆自行车，只敢上学放学路上用羡慕的眼神看他的自行车。明明每天中午吃个冷饭，却不敢要孙静在家做饭，就是那个饭盒，难道不能去买个保温的饭盒吗？想到饭盒的事，董铮希望陈分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陈分那个不保温的铝饭盒让董铮看到就心烦，心烦了几次后，他去镇上新开的大超市买了个保温饭盒，买回来直接放在陈家大门口。

第二天中午，他特意早早到学校，却看到陈分仍用那个铝饭盒吃饭。那时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人，董铮冷声问，“怎么不用保温饭盒？”

陈分盯着面前的饭盒，只说，“那个太贵了。”那个保温饭盒她在超市看到过，要三十多块呢。

董铮再看饭盒里，白米饭，炒白菜，没有一丝颜色，陈志文家又不是没钱，听奶奶说孙静每日在牌桌上的输赢就是几百块，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

他有些生气，更加生气的是自己居然因为这个女生生气，他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不管这人。

可刚刚平息的怒气马上又因为这人飙升，她在身后说，“放学后我把饭盒拿给你吧，你家里要是用不到，就拿到超市退掉吧，三十多块钱呢。”

董铮猛地站起来往外走，说，“你要是不用，就扔掉吧。也才三十块钱。你这人怎么怎么小家子气。”

陈分愣了下，低头夹了一大块白菜塞进嘴里，有眼泪要涌上来，她使劲眨眼，让眼泪挥发在空气中。

她昨晚将饭盒拿到卧室，写作业的时候，她将它放在右手的边上，睡觉的时候，她将它放在床头柜上。她知道饭盒和包菜一样，是董铮给的，保温饭盒让她这四个月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他人关心的温暖，可这无端端的温暖，让她不敢接受，她做不到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接受他人的好意，更不好意思直接使用那个饭盒。

饭盒最终没有还回去，被陈分珍重万分地放在书桌上。而董铮自此，对她更加冷漠，他本来就不搭理她的，可现在她能感觉到，他直接无视她了。

男孩子们的玩闹声让孙静没法继续睡下去，她捶了下床，起身洗漱后直接去了麻将馆。孙静出门后，陈分想去河堤街看看，她不是想爸爸妈妈和哥哥了，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陈分探头看看外面，已经没有几个男孩子的身影。她拿上雨伞，戴上手套，出门。手套还是去年买的，今年已经有点小了，不过没关系，今年还能戴。

走出红砖巷，沿着春旺镇的主干道一直往前走，半个小时以后就到了防洪堤，河堤街是靠近防洪堤的一片居民区。翻过河堤，是一片树林，树林再远处是滩涂和沙滩，再过去，是长江的支流，江上有来回两岸的轮渡。陈志勇和李淑琴就在轮渡公司上班，陈志勇现在管理船上的司机和安全事务，李淑琴则在渡口卖票。

下雪的天气，陈志勇一定是在渡船上的，李淑琴三班倒，不知道今天她上什么班。这会雪已经停了，陈分戴上羽绒服上的帽子，慢慢往河堤街走。她家是一个平房，正中堂屋，两边各一个房间，右边的房间陈志勇两夫妻住，左边的房间被陈志勇在中间砌了一堵墙，前面朝南的房间给了陈杰，后面朝北的房间陈分在住。

陈分走到家斜对面，打眼朝里面看，大门紧闭，拉开的窗帘内也看不清房间有没有人。她站了几分钟，转身离开。翻过河堤，陈分往渡口走。下雪天，过河的人很少，卖票的人都缩在卖票棚里，陈分看不到人。犹豫片刻，她往远离渡口的沙滩走，这片沙滩是春旺镇年轻人的恋爱胜地，春旺镇小，谈恋爱的年轻人要约会都会来这。

雪白的大地上没有脚印，这样冷的天，谈恋爱的人也不愿意来江边吹风吧。

陈分站在沙滩边，望着江水发呆。彷佛站了很久，有人猛地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她回过神，看到董铮以及他身后往这跑的几个同学。

董铮喘着气，语气很凶，“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会想自杀吧？”

许飞杰和其他人这才发现远远看到一直站在这里的人是同班同学陈分，有个男生正处在变声期，抄着公鸭嗓叫道，“是你啊陈分，跑死我们了，还以为有人要自杀。那么远跑过来。”

董铮脸色很难看，又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陈分想对他笑笑，可失败了，江风吹得她脸失去知觉。她说，“我过来玩。”

几个男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个人来沙滩玩？”

陈分不想多说，对董铮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要回去。

几个男孩子没拦她。

待她走远，变声期的男生对几个人说，“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董铮看一眼陈分的背影，虽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却让人莫名感觉几分凄凉，心烦意乱地应付道，“管她呢。”

腊月二十八，陈志文回到春旺镇。孙静知道他今天回来，没有去麻将馆。那晚陈志文带孙静和陈分去超市采购年货，碰到了董奶奶和董铮。董铮笑容满面地喊陈叔叔，又问陈志文生意如何，一番操作下来，只有陈分发现，他没有喊孙静。

可孙静不放过陈分，她问董奶奶，董铮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几名。

董奶奶笑眯眯地说年级第一。孙静斜睨陈分，“你考了第几名？”

超市里在播放刘德华演唱的恭喜发财，一派喜庆的气氛，可刘德华也不能阻止陈分这时的尴尬，陈分脸上发热，小声说一百五十九。

董铮看不惯，大声对陈志文说要去买薯片，拉过董奶奶往零食货架走。

陈志文看看两人，叹口气，问陈分要不要吃薯片。

陈分摇头。

到年三十，三人去陈志勇家吃年夜饭。爷爷奶奶去世以后，年三十在陈志勇家吃年夜饭，已经是多年惯例。

他们到的时候，陈志勇和李淑琴正在厨房做饭，陈杰在爸妈房间看电视。

陈杰喊了声二叔二婶，眼光移到陈分身上，她穿着红色羽绒服，一看就是新衣服，陈分果真如爸妈所说，是去二叔家过好日子的。

陈志勇和李淑琴一个月工资加在一起两千块钱不到，以前养一家四口，总是捉襟见肘，陈分过继后，生活也并没有改善。李淑琴总是念叨要存钱供他上大学，他今年读高一，高中也只是市里非常一般的高中，他对于自己能考上好大学并不抱期望。

陈分看到从厨房出来的陈志勇和李淑琴，时隔四个月，陈分再一次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待她就如对姨妈家的表姐表妹一样，客气地叫她坐，客气地让陈杰拿零食给她吃。

陈分眼看着她爸妈的眼神只在自己身上停留几秒，就与陈志文和孙静聊天。她坐在方凳上，只觉得屋中寒冷万分，河堤街靠近江边，气温应该会低几度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两家人上桌。李淑琴特意将一碗爆炒猪肝移到陈分面前，说，“分分喜欢吃猪肝，这个是你大伯特意让杀猪档留的。多吃点。”

陈分眼睛发酸，她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猪肝到嘴里慢慢嚼。这一盘猪肝，让陈分生出些安慰，爸爸妈妈还是关心她的，他们还记得她喜欢吃猪肝。

吃完饭，几个大人闲聊，陈分习惯性收拾碗筷，李淑琴拦住她，“你现在是客，怎么能让你做这些？”

陈分缩回手，她在河堤街是客，她在春川巷更是客，她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