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人员全被遣散出去，只留几个关键人员和两名法警看住场面。在法庭公然寻衅滋事，吴岚敬跟何溢是怎么也免不了责任了的。

郑仕吩咐完，法院工作人员全都退下了。法警将两人分开，各自带入一间空的调解室押着，等待公安过来处理。

卫小苹一边气骂吴岚敬，时不时抽他两下，一边跟着他走。

这边只剩下蔚泽、宋喣、吴岚孝以及廖烽四人。幸好吴岚孝没出手，不然他也得跟着去了。那边廖烽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蔚泽叫住了他。

廖烽转过来：“干嘛？！我可没动手打人啊！”

蔚泽笑说：“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问你何溢给了你多少，让你这样帮他。”

廖烽一听，直接白了脸，“什么帮他？！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何溢也对我撒了谎。你不是律师吗？你也知道被当事人骗这种事是防不胜防，猝不及防。你凭什么污蔑我！”

“我是不是污蔑你，你心里清楚。就算你先前不知道，那现在也知道了吧？在庭上你不还是帮着何溢辩解？”

“废话！我不帮着，那怎么证明我完全是被何溢骗的？我一定要全力维护我的当事人，这样才显得自己完全……”

这时，宋喣在旁边“嗬”了一声。

廖烽傻了眼，闭了嘴。他说着说着，竟紧张到不自觉出卖了自己。

蔚泽说：“你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廖烽抬起一指，颤巍巍地指着蔚泽，怒叫道：“你别污蔑！你有什么证据？！”

蔚泽没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改问：“我有一点很好奇，为什么刚开庭的时候，你要拿我开涮？我惹你了吗？”

廖烽抱着公文包，心虚地瞄了他一眼，说：“你没惹，我只是真的对你的身份存疑，那是我的权利。真要说惹没惹谁，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吧？你到底有没有惹何溢。”说完，他倏地转身，快步走出法庭。

听廖烽这么说，好像他在开庭前对自己挑刺的一系列行为，是何溢提出的。蔚泽回想起那天把何溢堵在门口的场景，有些失笑，心眼真是比他想象得还小。

蔚泽两手一摊，刚转过身，发现宋喣仍盯着廖烽离开的地方，眉头狠狠紧了一下，这一眼，让蔚泽感觉自己的眉头都跟着紧了一下。

他要问宋喣怎么了，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哭咽声。两人看过去，吴岚孝又趴在桌上哭了。

这人哭是哭了，可除了刚才那一声，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一味埋在弯臂里，闷不吭声。蔚泽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坐到他旁边，好一阵安慰。没几分钟，清洁阿姨进来打扫卫生，几人才一起走出去。

一出来，吴岚孝抓着蔚泽的手问：“阿芹……阿芹躺在那里的时候……她有多绝望啊……”

蔚泽拍拍他的手，说不出什么，看着吴岚孝眼睛红肿得不像样，只好说：“我知道你……”

吴岚孝缓缓低下了头，依旧难受，“如果……就算何溢最后道了歉，阿芹也不能回来……阿芹回不来了……”

蔚泽当然也明白，办理这个案子，吴岚孝内心是万分纠结，一面决然要求何溢付出代价，一面惧怕家人被公众误解受到伤害。此外，他思虑最多的，是吴岚芹这个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离别、生死不是早有预期就是突然而至，置身事外的人难以理解事内之人的感受。

蔚泽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少之甚少，除了那一次。

从蔚泽的外婆，然后随时间往前推，依次是外公、奶奶，与这些亲人的离别都发生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还不能深刻理解生离死别的含义，也看不懂大人们操办丧事的目的。

他的父亲，是最早离世的，是除母亲外，第二个跟他血缘最亲近的人，可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过世，他更是不能说出离别是什么滋味了。

孟君琼是如此乐观的一个人，明明接触过这么多次生离死别，蔚泽却很少从她身上体悟到那种感觉。他的印象里，母亲嘴边总是挂着笑。

所以，那四个字，时至今日，对他来说仍感触不深，他知道自己无法完全体味吴岚孝那种丧亲的痛苦。

但他又并无一丝感触。让他内心感受颇深的，是吴家兄弟二人与吴岚芹根本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却依然用情至深。此刻，情浓于血。他更是明白了，情是能超过血脉、跨越千难万险的东西。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这是亲情。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蔚泽眼睛竟开始发热。手仍被吴岚孝抓着，他将头稍稍往上抬，以一种不容易看出异常的角度，把眼皮尽量掀到顶。

……太丢人了。

好不容易克制，吴岚孝却一抹眼睛，抬起了头。蔚泽还没完全收住情绪，第一反应是立马撇开头，然后转身，结果，目光就跟身后的宋喣直直撞上。

两人都愣怔了。这一瞬间，仿佛一记璀璨的星光，在两者对视的空隙中爆开，残碎的星点坠入两人眼底，化入瞳孔，点亮双眸。

蔚泽见宋喣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看，想必是对方发觉了什么。果然，宋喣动了动唇，说：“你……”

对方刚吐出一个字，蔚泽就慌了，他赶紧掐断：“闭嘴！”

不给反应时间，他又抬起手，摁着宋喣的胸口，推了一把，把人推开就快步走了，单留下一句：“我要去躺厕所。”

蔚泽那一瞬间的不对劲，吴岚孝根本没注意到，只是在后方叫着：“小蔚律师，我们在这等你。”

蔚泽向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一拐过墙角，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手背一抹，再放下手，眼眶里的湿润已经被抹除。

心里说了十几遍“废物”，蔚泽走到了尽头的厕所，他推开第一个隔间的门，身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同来解手的，没有留心。

谁知，突然“砰！”一声。

听动静，像是厕所外面的门被人用力关上了。蔚泽一只脚刚踏进隔间，回头到一半，忽然被人抓着后领，用力拉出来，一把将他甩在对面的门板上。不留一点时间，来人又双手并用，攫取了他的呼吸。

蔚泽掰着对方手腕，正要用力，对方便松了钳制，但没完全松，而是改用一手掐他脖颈。

蔚泽用力咳了两声，看清对方的脸后，极富蔑视地笑了一声，说：“怎么，明的不行来阴的？”

何溢手上用力了些，双目充满怒火，说：“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是不是不帮别人出气就手痒啊？”

蔚泽：“什么意思？我作为他们的律师不帮他们说话，难道还帮你吗？”

何溢：“闭嘴！你们凭什么来道德绑架我，我不救她有什么错？我只是因为一时紧张害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只能走掉，是她自己要救我的，我凭什么要负责？你们这群杂种，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吧？”

蔚泽看着他，反问：“你当时害怕了？你害怕什么，怕自己一念之间又想救她？”

这话一出，何溢怔了一瞬，片刻，他面目狰狞起来，直白地说：“对，我就是故意不救她。我凭什么要救她？你知道吗，当年我为了救她，遭受了多大的侮辱？她在校外被一群混混差点欺负了，我出手帮她教训了那些混混，可她，却一直眼睁睁看着我被打。最后，竟然还把这件事捅了出去，捅得全校都知道了。”

蔚泽：“就因为这？”

何溢：“你闭嘴！就因为这？是啊，你不是我，你懂什么？那天，我被拍下来了，我被拍下来了你知道吗？其中一个混子，丢手机给吴岚芹，让她拍下我被踩在地上的照片。她拍下来了，她竟然真的敢拍！

“后来那个混混一直用那些照片威胁我，他们逼我拿钱，一直追着我不放，后来我出国，他们还是能找到我，只要我不给钱，他们就拿当年那件事羞辱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吴岚芹，她，如果她当年不去找老师，哪怕只是随便找个路人，事情都不会发展成那样！她只不过是丢了条命，那我呢，我这辈子都要活在阴影里！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蔚泽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吐露这么多，可听了这么多，他却是笑了一下。何溢被这一笑激怒，用力掐了一会儿蔚泽，随后又缓缓松开，狞笑道：“是啊，你们这种人根本不会理解。因为你们根本就没经历过，当事人不是你，你们只是随便笑笑就过了，丝毫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你们真恶心！”

蔚泽说：“何溢，你觉得尊严真的很重要吗？”

何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蔚泽继续说：“根据你的描述，你好像真的很在乎自己的尊严，好像尊严是比姓名还要重要的东西。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死呢？死了，那些践踏你尊严的事情不都没有了吗？那你为什么没死呢？看来你也很怕死啊。”

何溢眼神阴鸷，光盯着他，没说话。

蔚泽继续道：“你为什么对吴岚芹怨念这么深？你今天这个局面，真的是她害的吗？如果她当年不去找人，你很可能会被打死，她找了人帮忙，你又怪她找的是老师。你让她当时该怎么办？”

何溢咬牙道：“她完全可以随便找一个路人帮忙？”

“你也说了，是路人。”蔚泽微微摇头道：“路人没有法定救助义务，他们要是不帮呢？你现在又说找路人帮忙，可当时你就在吴岚芹身边，你为什么不肯帮她一把？你当时一定有个念头，你想让她死，是不是？”

何溢凝固在原地，随后颤声说：“不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没有看到有车过来了。”

“就算不是，那吴岚芹救了你之后呢？你当时在想什么？”

何溢不停地摇头，突然喝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他妈闭嘴！”末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疯了一样使劲砸过去。

蔚泽眼快反应更快，一偏头躲开了，拳头重重砸在了门板上。

何溢又重重砸了一下门板，说：“我当时完全被意识控制住了，我只想走，我没办法了我只能走掉！”

蔚泽说：“是因为你依然记恨那件事？可你明明有办法解决的，你可以直接报警，让警察处理敲诈勒索——”

“不行——！他们会曝光我的照片的，不行，不行……”

蔚泽就猜是这样，但这是何溢根深蒂固的想法，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从来如此，人们总是疯狂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他说：“既然这样，你就不应该把责任全归在吴岚芹一个人身上。跟沈妍聊天时，她说你还跟吴岚芹表白了，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何溢又愣在原地，片晌，他恶狠狠瞪着，掐着蔚泽说：“关你什么事？！”

蔚泽无所谓道：“好，不关我的事。按理说，我跟你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你现在勒着我脖子，实在很不礼貌，可以把手松开了吗？”

何溢没松，反倒开始用力，“等着看吧？你们不会赢的。”

这话听着充满威胁，实则虚而无力，蔚泽颇不在意道：“好啊，我等着，等着你的亲笔道歉登报的那天。”

何溢一下红了眼睛，抡起一掌就要扇过去。这下，蔚泽不再配合演戏了，他敏捷地偏头，一把握住何溢的手腕，反向一掰，旋身把何溢摁在了门板上。

何溢吃痛地叫了一声。蔚泽无奈摇头，在后方说：“我早跟你说了，松开手。”

何溢一边脸被摁在门板上，却竭力地想要扭头，嘴上不肯罢休：“你自以为是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蔚泽哈哈笑道：“你现在的样子，也真的很好笑。”说完，他眼神一凛，果断松掉牵制何溢的手，撤退到几步远。

与此同时，“咚”的一声巨响传来。

原来，何溢在刚才的对话间，从旁边摸到了拖把，朝蔚泽抡了过来。好在蔚泽反应快，及时躲开了，他欠欠地摇摇手指道：“大哥，你真的很爱来阴的——”

话没说完，何溢又抡过来，蔚泽抬起一脚，直接把拖把踢飞到墙角。这一脚，抬得极高，速度极快，何溢都不住愣了一下。趁这空当，蔚泽又是旋身一踢，把何溢踹倒在了地上。

何溢背部撞在门板上，整个隔间跟着晃了晃，他吃痛，艰难地爬起，说：“你……”

这语气，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蔚泽前几分钟还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一样，被自己攫在手里，下一秒就连着两记飞踢把自己踹翻。

蔚泽了然，露出不屑的笑容，说：“我？”

他又上前一步，庄严道：“我六岁开始练跆拳道，是京州市第十八届跆拳道区域邀请赛冠军获得者，市青年锦标赛季军获得者。

“我不是砧板上的鱼肉，我是剁碎鱼肉的钝刀。

“我是钝刀，却是一把终能成利刃的好刀。

“我苦练跆拳道十几载，我刀下鱼肉不知几何。我，跆拳道黑带，一段。”

“……”

何溢捏紧拳头，嘴角连着抽搐十几下，半天，不可思议地说：“大爷的……有病——”

话音未落，他直接扑了上去。

跆拳道战术类型中，蔚泽属于散手型，这种类型的道友作风顽强，对战时主要以进攻为主。恶斗期间，蔚泽手脚并用，攻守相得益彰，此外，他还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活度，打法自成一派。

结果可想而知。几分钟后，何溢再次趴在了地上，右半边脸已经肿了。

这时，门外突然“砰砰砰”地传来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喊：“里面有人吗？！”

“怎么锁了？！”

“快开门！”

蔚泽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握住自己的脖子，一脸哀恸，上前开了门。

一打开，几名法警就冲进来，一位法警问：“怎么回事？何溢，你不是说就上个厕所吗？要上这么久？你怎么趴在地上？！”

接着他注意到了一直捂着脖子的蔚泽，又问：“你怎么了？”

蔚泽不说话，把遮住脖子的手放下。众人看过去，皆是一脸震惊。只见那节白皙细嫩的脖颈有一截通红，不是正常的红，像是被人狠狠掐过的红。

有人知道蔚泽是何溢的对手律师，当场说了出来，蔚泽煞有其事地咳了好几声，不消说什么，众人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怎么回事。

要是何溢在法院闹出什么命案，那可就真出大事了，法警后怕地抓住何溢。

何溢被左右架住，却顽强不息，死死盯着蔚泽说：“你太自以为是了。”

法警：“闭嘴！”

蔚泽正往门外走，闻言停下脚步，他走到何溢面前，说：“何溢，你不觉得你被自己的逻辑困死了吗？”

何溢没回答。蔚泽继续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在出国前还要约见你吗？她也一直被那件事困扰，她一直在怪自己，所以想找你好好谈清楚。可你仔细想想，真的全是她的错吗？”

何溢呸了一声，说：“你没有经历过，少来教育我！”

“我没教育你。我只是想提醒你。吴岚芹得了癌症，但她生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发现自己时间不长，决定一个人出国，在此之前，她替家里人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除此之外，她还一直惦记着你，赶着时间见你，想把事情说清楚，她也许不想求得和解，但她心里真的觉得对不起你。我不清楚你们两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情感，但从我从一个外人的角度看，她曾经对你的情谊不会假。如果那天，没有发生意外，她现在可能还在国外，或者……已经被病魔带去别的世界。你想想，真的是她的错吗？”

这话说完，何溢竟迟迟没出口反驳。

蔚泽不想看何溢是什么反应，心烦意乱，想快点离开这里。正转过身，却看到宋喣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蔚泽忙上前：“你怎么来了？”

宋喣没回答，反而一直盯着他。蔚泽循着目光看下来，发现宋喣一直盯着自己的脖子看，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一把捂住，说：“哈，厕所蚊子太多了。”

宋喣没信，问他：“到底怎么了？”

蔚泽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凑过去，压低声音，将过程去暴、去粗地跟宋喣说了一遍，说得很简洁。末了，见宋喣没什么反应，便说：“我们走吧，吴岚孝还在等着呢。”

后方，法警把何溢押了出来，几人商量着，打算直接把何溢往隔壁公安送过去。

蔚泽见宋喣杵着不动，又说：“走吧。”

宋喣没往后方看，只是低低回了一句“嗯”。蔚泽便先一步走了。

然而，他刚转过身，宋喣便直接回头，两大步垮上前，抬起一条手臂，快准狠地在何溢的脸上落下重重一拳。

所有法警都惊了，有人叫道：“你干什么？！”

蔚泽这才回头，却并没看见前一秒发生了什么。他只见何溢眼泛一丝几不可察的泪光，表情狰狞地等着宋喣。宋喣则是站在何溢面前，一动不动。

情况确认完毕。蔚泽赶紧冲过去，一把将宋喣拉到身后，然后凶狠地对何溢说：“见谁都想打，你是不是有病？！”

说完他不等回答，立马拉着宋喣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法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