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慕容笙回程时已是十分疲惫，多亏了郑灏配制的药丸，否则熬这一夜又要躺好些天。

赵泽乾吩咐车夫将人送回府衙，慕容笙没有精力去安排姚大的去处，只交代林七把人看住了。

步伐虚浮地回到房间，正准备好好地睡个回笼觉，刚打开门一个欣长的身影站在屋内的窗前，背影高挑，气势夺人。

慕容笙惊了瞬间便放下戒备，合上门转身笑道：“慕容大人一直在等我？”

慕容奉川身形未动，双目注视着窗外的绰约树影。

屋内昏暗，慕容笙起身去烛台点蜡烛，刚点亮一根红烛，那人身后传来命令且寒冷的声音：“灭了！”

慕容笙手上动作一滞，早不说晚不说非等点亮了再让他灭了，慕容笙日渐习惯此人的脾性，二话没说，吹熄了火烛。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和幽暗，月色透着窗户，慕容笙看见慕容奉川薄唇紧闭，嘴角下压。

虽看不清眼色，但在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脸是冷峻的。

慕容笙感觉得到，他的心情似乎不佳。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站了片刻。

慕容奉川开口：“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我不必看清彼此，只需看清自己便好。若是把对方看的太清楚，亲眼目睹背叛，岂不是自讨苦吃？”

慕容笙侧过脸去看他，这时慕容奉川紧握双拳，斜睨着身旁这个仿若小白兔的人。

慕容笙眼底露出一丝笑意：“看来大人与我一样是刚回来。”

既已挑破，慕容奉川眼底更冷，他压着怒火，道：“我好心为你谋划，将账本交到你手，想不到你真的就将我卖了？”

慕容笙在四方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冷水，一饮而尽后，才道：“账本一事，赵泽乾势必会告诉安王，但安王不会泄露消息，大人放心。”

“呵呵！”慕容奉川一阵冷笑，负手转过身来，“你到底还是安王的人，我竟然被你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你想要挟我成为安王的人？”

慕容笙深思了一番：“我并不觉得大人怕我抖出账本一事，大人既然在下棋，那么我这一颗棋子又怎么会跳出你的掌控？”

冷风从窗外袭卷进来，慕容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更叫他打颤的是慕容奉川绕其身后，双手按压在他肩头，轻轻伏下身子贴在他耳际，道：“林大人这么聪明，倒是让我十分好奇，你说说，我给你账本的原因是什么？”

慕容笙身子僵硬，慕容奉川的鼻息萦绕脖颈，让他十分不自在。

他想起身，慕容奉川轻轻便将人按了下去，狠道：“说！”

慕容笙闭了闭眼，道：“想必目的与安王一样，是为了除掉景王势力。”

“我为何要与景王作对？”

热气呵进耳朵，慕容笙不自在地动了动，反问：“在下也有一个问题问大人。”

“说。”

“大人为何如此防备我？是因为你怀疑安王知晓你的过去，我虽不知是怎样的过去，但必定比账本更让大人忌惮。”

慕容奉川眼底布满杀意。

他与勤王世子的关系一旦被皇帝知道，必死无疑。

慕容笙不动声色道：“我想问大人，若是安王真的知道你的过去，还会等着账本来要挟你？”

慕容奉川掌心用力，慕容笙肩头传来剧痛，整个身体瘫软无力，就这么靠在了身后人的胸膛。

慕容奉川眼底极冷地笑道：“这便是你让人讨厌的地方！明明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却危险的像一条毒蛇！”

慕容笙虚弱地开口：“所以大人在杀我还是留我之间徘徊，这也是你阴晴不定的原因。”

慕容奉川瞧着怀中人痛苦不堪的模样，他想放手，理智告诉他，这颗棋子不好掌控。

论心机，他甚至觉得不能与之匹敌。

这样的危险人物，他竟还想着放他一马！

慕容奉川任由着他痛苦，又问：“你为何让赵泽乾知晓账本由来？”

“因为安王并不知晓大人的秘密，所以账本是我向安王邀的第一功！”

慕容奉川眼眸微动，收了手上的力道：“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服我的理由，否则，今夜我便杀了你！”

慕容笙身子一软，两只手臂摊在桌上，将脸埋了进去，缓和许久才抬起头来。

这时，慕容奉川已经在他的对面坐下，冷冷地盯着他。

慕容笙撑着额头，闭着眼道：“赵泽乾把账本一事传开，朝堂之上景王一党必定压力倍增，还有一事大人可能不知。”

慕容奉川眼皮微抬：“何事？”

慕容笙：“渝平和长陵两县被淹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安王为了将灾情扩大，特意挑了两个人口最多的县炸堤，目的是杀人毁田。这件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入李云翰的耳中，如此一来安党和景党必定会互相撕咬。不论谁赢谁输，我还是要回到盛都的，这账本便是我立的一功。否者无法向安王交代。”

慕容奉川满脸错愕：“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慕容笙笑道：“因为这二人不论是谁登上皇位，都不是百姓之福。这样的品行如何做得了一国之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容奉川看不穿，言语之间透露着焦灼。

慕容笙端坐好，一字一句道：“我想追随大人！”

慕容奉川脑子轰然一炸，眉宇紧蹙，“嗖”地站了起来，这短短一句话不仅没叫他感动，反而令他十分害怕。

这人似乎看穿了他，他谋划多年，自认为行事滴水不漏，为何会被眼前人一眼看穿？

慕容笙迎上他复杂的目光，继续道：“换句话说，我想让你慕容奉川追随我，我很需要你！”

“追随你？”慕容奉川狂笑不止，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凭你也敢说出这般话？”

慕容笙深吸一口气，等慕容奉川笑够了，他缓缓道：“我曾怀疑你已成为皇帝手上的一把刀，即便在勤王府我见你那般还是没能全然地信任你，可通过账本一事我渐渐把事情想明白，明皎在你的庇护下活到现在，你把他保护的很好，你想借安王的手除去景王，是为了明皎吧！”

慕容奉川一时间竟不认识眼前人了，提到明皎他自然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杀意刚起，

慕容笙道：“先听我说完！十八年前我在一个雨夜救下一名满身是血的孩子，那孩子受伤极重，我一度以为救不活了，谁想到整整烧了十日他竟然活了，我问他姓名他不肯回答。”

慕容笙自顾自笑道：“我开始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他最爱的就是偷偷看我习剑，要不是我以教他练剑作为交换他还不肯同我说话。”

“后来我在他生辰那日为他取名顾十六，不久之后我把他交给了慕容寻。”

慕容奉川心中如惊涛骇浪，四肢百骸皆忍不住颤动，他瞪大了双眼，半张着嘴，眼中擎着泪。整个人如被定住，半晌他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泪水不断从眼眶流出。

殿下当年在大树下对他说：我教你练剑你同我说一句话，你说一句我教你一招，如何？

慕容奉川的回忆与慕容笙口述的话重叠在一起，正如当年世子殿下的笑容与此刻林霁初这张脸的笑容重合一样，他们连笑容都是如出一辙的。

慕容笙静静地望着他，同样湿了眼角。

他问道：“十六，我慕容笙从地狱里爬回来了，你还愿意追随我吗？”

慕容笙笃定，眼前的还是十八年前那个叫顾十六的孩子。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愿与故人相认，慕容笙在八年前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少年，不知这具身体还能坚持多久，又何必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之苦。

可如今他孤身一人，大魏百姓水深火热，江山飘摇不定。

凭他一己之力很难力挽狂澜，再者林霁初这具身体坚持不了那么久。

慕容笙犹豫再三，除了慕容奉川他想不到还能有谁能帮他，慕容奉川若是在乾州视他为敌，那他将举步维艰。

只能与他相认，即便时间能改变一个人，起码慕容笙相信，慕容奉川不会再敌对他，这样他在乾州才能更好的行事。

慕容奉川不断向后踉跄，双唇微颤，喉咙间似乎挣扎许久才发出沙哑的音来，声音极轻：“不……不……，殿下死在我怀中，你怎么会是殿下？殿下他……”

慕容奉川伸出双手，双眸盯着那掌心，八年前勤王府，殿下倒在他的剑下，

“就是这双手！”慕容奉川咽了咽口水：“我用这双手抱着殿下，他说，他说不怪我。”

慕容笙借着桌子，疲惫地起身，缓缓向慕容奉川走来：“我说不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不能再提勤王府任何一个人，你是慕容寻千挑万选出来的徒弟，与勤王府没有半分关系。”

慕容奉川双目睁大，状态近乎疯狂，思绪早已不分现实与梦境，头痛欲裂的他抱头恸哭，双膝砸在地上，十分痛苦。

慕容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

急忙上前去扶，慕容奉川跪在地上狂躁不已，

“十六！你怎么了？”慕容笙也开始有些慌了，霎那间，慕容奉川掐上他的脖子，怒道：“你到底是谁！你是林霁初！你想害我？”

慕容笙被掐的接不上气，勉强挤出两个字：“郑灏！”

慕容奉川猛地松开手，胸腔起伏着，

慕容笙跪在地上不停咳嗽，缓了过来，道：“你去汝阴找郑灏，他在灾民所。”

慕容奉川奋力起身，摔门狂奔而去。

慕容笙跪在地上久久不能平复，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把人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