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德弥有一本珍爱的书，是白苏特写的小说。
主角莉莉琪被关在一个名为城堡的牢笼里，整天除了写信就是自言自语。她说一句，羽毛笔就沙沙沙地回应她。
最后，笔尖摩擦戛然而止，七古女皇莉莉琪猝死在了那成堆的信前。尸体放了整整两个星期，直到革命军打入城堡，她的死讯才被公布于世。
清晨，迪斯安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她裹紧一袭红袍，卷曲栗色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的黑眼睛无比冰冷，两颊凹陷，下颚线明朗，活脱脱像是经历了无数次战争的铁血战士。她的左手握着一把弯弓，右手牵着身后滚轮木箱的麻线，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修德弥的面前。
修德弥不相信投胎转世，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确定了她是那本小说的主角。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只能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她。
熟悉感。
可恶的熟悉感。
修德弥为心里的那根被触动的弦惶恐，她与她是多么相似。修德弥回忆起那本书，扭断羽毛笔的女皇殿下从窗口一跃而下，半死不活地从血泊里被拖起来。她挣扎着，用尽全力奔向死亡，却被来者砍断了去路，再次丢回了城堡。
但是，修德弥又想到了另一点。她与古邱也是如此相似，那触动眉间的无法抹去的冷漠本性，以及难以被打动的表情和该死的无力感。无不在为这个女人的身份指向一条明路——
她看向迪斯安，声音如水流般动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迪斯安看见她的脸的一瞬间，便知道再无解释的必要，被这么一问，他更是沉默。
她比迪斯安高了一个头，整个人气场强大，如红袍那团明火般不好惹。
“塞哆托蕾……小姨。”
她撩拨栗色长发，牵起那根麻绳，拖着木箱上前。
那陈旧的木箱吱呀吱呀地沿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移动，灰尘和雨痕封尘了它的故往，木板之间嵌着厚厚的无法除去的泥土，划痕密布。
修德弥记忆中的那本书里的莉莉琪也有一个木箱，不过那藏着她的宝贵的回忆：儿时的玩具，丈夫的情书，父母的来信……
但是当她揭开那封口时，迎面而来的土腥味让修德弥险些作呕。那嵌着几块骨头的黄土，满满当当地塞了整个木箱，那白骨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皮肉，也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年——她一直带着它吗？
迪斯安同样惊恐地看着她，刚刚还焦灼的心情一瞬间被浇灭，他手足无措地望着那张与自己有些相似的脸颊，无话可说。
“你很像她，迪斯安。”她没掉一滴泪，坚强地站在原地，只是语气愈发颤抖。她把木箱的麻绳塞在他的手里，带着绝望的嗓音向他宣布：
“我把她还给你了。伊格，她的灵魂从烈火中走出，她的人生被神明所嫉妒。”
听到这句话，修德弥竟一瞬间惊慌失措，他匆忙抽出迪斯安遗忘的阔剑，颤抖着指向了塞哆托蕾的鼻尖。
“修德弥！你在干什么？！”迪斯安尖叫着，他拉住那个废神的肩膀，试图让他放下武器。
“她是獭墨达手底下的人！”修德弥吼道。
他的眼白充血，血网密布，他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般急于反抗，他挡在迪斯安面前，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愤怒。
“她是我的亲人！修德弥！”
“我是索悉塔的最后一个守护者。”她眉头一挑，面向迪斯安，蛮力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玉石。
那明晃晃的玉器倒影出他的影子，泛起阵阵波澜，那云卷海浪，白发紫眸，还有柔软的灰色绒毛——雪莲的苦甜味。迪斯安脑海一道闪电迅速闪过。
“迪斯安，你记得吗？”
“当然……”迪斯安的灵魂瞬间凝固，浑身血液停止流动，宛如被抽离而空留一具躯体。
黑眸蓝眸同时向修德弥的剑刃看齐。
修德弥眯起双眼，那血腥味的眸子终于以杀戮的态度暴露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塞哆托蕾握紧手中弯弓，却没有把它举起，反倒是悠然自得地抱臂，胜券在握地看向迪斯安。
“我听说了一些事。在古邱死前，某人说，有一个关于七古帝国的计划。”
“正在执行，小姨，我……”
“不必多说。”塞哆托蕾露出了极其厌恶的表情，朝他翻了个白眼，“自诩为七古人？哼，迪斯安，我没想打破你的挚爱理想，我只是来告诉你现实。一个真正的现实，你现在仍活在古邱的阴影之下。”
意料之外，修德弥比迪斯安更快反驳了回去：“一点儿也不像。古邱可不会给你好脸色。”
“闭嘴。”
“修德弥……”迪斯安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古邱可不会和索悉塔守护者来往，古邱绝对不会投靠獭墨达……”
“闭嘴！你个废神！”
修德弥一愣，眸子更加凶狠。他仍旧举着阔剑，丝毫不敢松懈。
“古邱，是，齐尔纳人。”塞哆托蕾一字一顿，“他一投靠了纳里密斯，二娶了伊格，现在，生下来的儿子，主动留在了七古。”
“小姨……”
“天大的讽刺！！”
迪斯安倒吸冷气，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你是继承了我姐姐的那份执着还是古邱的愚蠢，总而言之，面对这样的情况，你竟然还在盲目坚持……”
她的黑眸微微眯起，带着嘲讽意味地望着他。
“你不配拿到她的尸骨，你也不配为她而存活。”
迪斯安的瞳孔颤抖着，半晌，他都讲不出一个字。
“塞哆托蕾……”
“真是刻薄。”
这场对峙最后由塞哆托蕾的一个白眼结束。她没有把木箱搬走，只是披着红袍给迪斯安留下了一个明亮的背影。
“修德弥，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迪斯安拥抱那个木箱，迎着土腥味，亲吻那散发着焦臭的白骨和泥土。
修德弥深深吐出一口气，把阔剑扔在地上。
“迪斯安……”
迪斯安把黄土贴近自己的眼睛，没有回头看他。
“我没打算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押满希望，只不过，纳里密斯在去世前给我写了一封信。他推荐了你。”
“什么……”迪斯安慢慢转过身，眼部的黄土一点点干裂碎开，最终掉落，露出了极为凶狠的蓝眼睛，“他，早就料到我会留在七古？为什么？”
修德弥压低眼眸，惴惴不安地靠着农具，目光避免停留在迪斯安的背影上。
“所以我才敢肯定你藏了事……其实，你打心底已经不认可齐尔纳了，对吧？”
头顶的鸟逐渐多了起来，它们跟着前一个鸟的尾巴前行，盘旋在这块黑土盆地之上，像猎人一般审视着这个国家。
“我是局外人？”迪斯安并没有否认，“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对七古产生眷恋？纳里密斯干了那番事，你觉得我会原谅他？”
“……”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教唆他的。我的父亲就算是被判死刑，也该回到七古的审判厅，让那些判官处置。是你教唆纳里密斯放火，错杀了我的母亲。”
此话一出，修德弥瞳孔猛缩，恼羞成怒似地攥紧了拳头。
“一派胡言，你有证据吗？！”
“死无对证……好啊，死无对证。”
“你没理由怀疑我！迪斯安，我们是一条道上的！”
迪斯安冷哼一声：“什么信件？什么‘推荐’？你骗鬼去吧。‘德行’和‘拇指血’，你保全七古也只是为了在神明面前立个好样子，为了恢复神力罢了。你本可以阻止我，但是，你没有想到旮赫韦干之子会和我合作。”
“迪斯安！”
修德弥恼羞成怒似的磨了磨后槽牙。他抬高下巴，血红色的眸子狠狠瞪着他。
“迪斯安，你可以滚去其他地方，或者我在这里杀了你……”
“你不会那么做的。”迪斯安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惧怕米利西吗？！这是我的地盘！！迪斯安！！在你父亲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在帮纳里密斯处理国事了。”
“你也说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迪斯安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呼吸显然不如方才平稳，“纳里密斯死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至于米利西，我并不看好他。”
修德弥刚想动手，便觉察到了头顶的乌雀。天气阴沉了——里法尔在这附近。
“迪斯安，你是条疯狗。”
“你也好不到哪去。”
修德弥还想痛骂，但再一见到那木箱里的黄土，他便猛地想起了当年的细节。
“迪斯安……那场火失控了。纳里密斯也说过了吧，他只想干掉古邱。”修德弥低声说着，并警惕地望向了周围。
天空阴沉，不，这不是里法尔干的。
“现在狡辩还有什么用？”
鸟类的嘶鸣声更加深邃，它们盘旋在那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声嘶力竭地填满绝望。
鸟类。
“修德弥，现在狡辩还有什么意义？”
不。
修德弥大脑一片晕眩——鸟群的叫声逐渐明朗，警告他不要再向前。只有他遇到致命的危险时，鸟类才会群集，而现在，那致命的危险还处于未知地带，修德弥不敢上前，只能死死地盯住迪斯安，束手无策。
“你……”
迪斯安突然机械似的站起来。他丢下稀稀拉拉的黄土，捡起了手边的阔剑。他温柔地抚摸着它，像照顾婴儿一般，用满是血泡和伤痕的手去沿着剑刃擦拭。
“有人在控制你……”
迪斯安紧紧地握住那硬朗的刀刃线条，手掌被划破，鲜血肆意流淌。
“停下来……迪斯安，有人在控制你。”
在连风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迪斯安握住剑柄猛地扑刺过来，水线银光变得清晰的同时，他一把把修德弥摁倒在地——那把阔剑就插在距离修德弥脖子一拳的位置，而剑的主人，手掌血肉模糊，金色头发披散，双眼通红，星星血丝。
“现在狡辩还有什么意义？修德弥，我迟早要像干掉纳里密斯那样干掉你。”
不。他不是被那个人控制了，而是被激怒了。
他被一个神明牵住了绳索。
不……或许，不是神明，而是古邱……
巫师在死去之后给活人递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