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德弥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迪斯安正坐在烧净的火堆旁，柔软的轮廓映着月光，修德弥心虚了眼神，慢腾腾站起来，挪步至迪斯安身边。
“喂，古邱还活着吗？”修德弥有些发怵。
“死了。”迪斯安风轻云淡。
不知道为何，站在这个少年面前时，修德弥感觉自己变得格外渺小——那双雪白的翅膀紧紧收拢，羽毛丰满。
“你在疑惑吗？”迪斯安的嗓音已经沙哑，他抬起那没有生气的宝蓝色眼眸，病恹恹地看着修德弥。
修德弥点点头，吸吸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霉味和快要消失的雪莲苦甜。
“迪斯安，你竟然杀了纳里密斯……难以置信……”
“不是我动的手。我借了另一个人的力量。”
“什么？”
迪斯安没再说话，只是把头撇到一边，修德弥坐在他身边，低下了血红色的没有欲望的眼眸。他等待着他的回应，手足无措似的抓住自己胸口的国徽。
空气又凝固起来。
月色被枝叶遮挡，映出一片黑暗阴影。迪斯安重重的呼吸声扰乱了修德弥的神经——他的耳边萦绕着自己的心跳，大脑空白。
“修德弥，纳里密斯唯一友谊位上的那个人，是旮赫韦干，对吧？”
“你……谁告诉你的？”
迪斯安的左眼皮跳了跳，他自知不是好的预兆，伸手捂住那块抽筋的皮肤。
“旮赫韦干之子。我借助了他的力量，给了纳里密斯致命一击。”
迪斯安猛然抽开捂住自己脸的手，紧攥成拳，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腿上。
“修德弥，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清楚，你……”
短刀唰得抵在了迪斯安的脖子上。此刻，修德弥正强行压下苍白的脸色，紧闭双眼，呼哧喘着粗气。
“旮赫韦干之子……啊……里法尔。你确定是他吗？”
“你认识他？”
修德弥的神经一下子中断了。暗色的月光撩拨起伏，黑暗的阴影渐褪去渐升起，修德弥不愿再逃避，正要挣扎着睁开血红双眼时，迪斯安一把拨开刀刃，迎面挥上一拳，打中了修德弥的鼻梁骨！
他甩了甩淌血的手掌，捡起了阔剑。
“相比于古邱，旮赫韦干的背叛算不了什么。”修德弥吃痛地揉揉鼻头，把短刀插回腰间。
“回答我的问题。先生。”迪斯安冷冰冰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这有什么好说的吗？他把我废了。”
“……”
“迪斯安，我曾经是神。”修德弥放弃了呼吸，断断续续地聆听自己的心跳，“在纳里密斯第一次上任前，我以七古国王的身份得到了古神的拇指血。”
迪斯安再次感受到了右眼的灼痛，忍不住捂住那块干瘪的疤痕。
“迪斯安，你知道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国王吗？”修德弥强作平静，眸子里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旮赫韦干把沙漠变成了绿洲，把原始部落强行打包成了文明——迪斯安，你只需要拯救一个被毁掉的小城，你就能受到爱戴并成为国王。”
“我读过史书。七古的第一任国王是格勒巴尔，他也是神吗？”
“严格意义上，他并不是以神明的身份上位的。”
“什么意思？”
“格勒巴尔就是旮赫韦干。他是个凡人，在那片湖泊被搅混之前，他就是个没有任何神性的凡人。他是齐尔纳沙漠的原住民，他……”
修德弥突然停下了。他盯着迪斯安的身后——远处正站着一个灰色的人影，眉眼被遮住，五官不是很明显。
修德弥发怵，抬头仰望，乌云正源源不断地从远处而来，掩盖了整个天空。啊，他知道那个灰色人影是谁了。
白雾渐起，寒意开始在盆地布局。
黑暗，乌云，闪电。
“在儿子面前讲父亲的坏话……那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修德弥放弃了言语上的拉扯，无奈摆臂，向灰影摇摇头。
影子的轮廓逐渐清晰，撕破了白雾的包裹。琥珀色的瞳孔带着轻佻，乌黑发亮的高马尾甩了甩，搭在了肩头。
“其他的我不确定，但我向你保证，纳里密斯值得你尊敬，但不值得让你为他而战。”里法尔的笑容很夸张，牙齿白森，怪瘆人的。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修德弥虽心有余悸，但还是硬起语调，不慌不忙。
空气又安静下来，只有轻飘飘的雾气在足前和发丝间撺掇。白雾遮挡天空，把他们包裹在一片虚无中。
衣裳已经湿透，寒意攀升脊背，引得修德弥忍不住打颤。
“七古复兴。”里法尔说。
“什么？”修德弥看向迪斯安。
“七古复兴？”修德弥难以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挑了挑眉，“啊……你们……”
“我和里法尔先生做了一个交易。”迪斯安垂下眸子，“我的复仇尚未完成。”
修德弥愕然，怔怔地看着他，一瞬间竟察觉到了古邱的影子，既现实，又残忍。
“纳里密斯……天哪……里法尔，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如果没有纳里密斯，你的父亲根本没有机会走到那片湖泊。”
修德弥忍不住捂住胸口——国徽上有一只没有眼睛的白色老鹰，它看不见目标，只能随着风的方向自由飞动。
“你们杀了我的学生……天哪，纳里密斯……天哪天哪……”
“喂，别郁闷了。”里法尔耸耸肩，“没准哪天，我也会杀了你。上次算我手下留情。”
“好大的口气……”修德弥磨了磨鲨鱼齿，“我可比你年长了三四百岁，小屁孩，在纳里密斯称王前，我就已经得到了古神的血。你哪来的自信干掉我？”
“半神，在对待真正的神明时，请把态度放端正。”迪斯安将剑尖朝向修德弥，胜券在握。
“半神？”修德弥像被雷劈中一般，怔愣在原地，“我，我怎可能和那些杂种一样？”
里法尔愉悦地哼了一声。
“纳里密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迪斯安没有放下剑，“现在，七古，是古邱的，也就是，我的。”
“他们不会承认你的！但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你的过家家似的谎言就会被戳穿！你……”
“没人会知道的。”迪斯安叹了口气，“唉，我的父亲对我一向刻薄，死到临头还在数落我。但我不恨他，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他就背负了来自西齐尔纳的压力。他失去理智了。所以，现在，我只需要将自己演绎成一个疯子。”
“我们需要一场战争。”里法尔打了个哈欠，“嗯哼……这就是我和迪斯安的交易。七古和里尔赫斯之间，需要一场战争。”
“我们拿什么打？”修德弥浑身一个哆嗦，“七古什么都没有了……纳里密斯……”
“别再提他了。”迪斯安有点恼火了，“喂，里法尔，我不要土地，我只是想灭掉西齐尔纳——啊，现在应该叫它，西里尔赫斯。”
“你想把你父亲的背叛归咎于外界的压迫吗？”里法尔嘲笑，“扯得太远了，陛下。”
“那是我最后的复仇。此事结束，我便不再参与七古的任何事。”
里法尔吹了个口哨。
“与其说是让七古复兴，不如说是想推翻米利西的政权——我的目标是旮赫韦干。知道那个传说吗？米利西的神力是旮赫韦干赐予的。”
迪斯安一脸不屑，很显然，他也憎恶里法尔那恩将仇报的嘴脸。但要说实在话，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角色。
里法尔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陛下？”
“够了。”
修德弥轻声制止，死死盯着迪斯安，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握紧了腰间短刀。
迪斯安泰然自若，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修德弥并没有把短刀抽出来。
此刻月色笼罩，泻下半截洒在修德弥头上，把他的灰色短发映得脏兮兮的。
“迪斯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迪斯安挑挑眉。
“西里尔赫斯的‘命令’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如果不是那位城主，古邱就不会铤而走险，纳里密斯也就不会痛下杀手——但是，很显然，你并不是想替父亲找借口，也不是给自己找个发泄对象。你还藏着别的事。”
修德弥瞥了一眼里法尔。
“也不是因为他。我敢打赌，你还藏着别的事。”
“那又如何？”迪斯安并不否认。
“你想利用旮赫韦干之子？”修德弥的气息有点发抖，“虽然我不知道也没兴趣你们是如何结交的。但是……”
他突然喘不过气，解开袍子的领口，袒露出了胸口——那有一块巨大的褐色疤痕，就像是把心脏取走了。
“但是你不能和他合作。我，我太清楚他是什么样的神了。”修德弥的神色还□□着，但语气已柔和下来，“就算你和纳里密斯有天大的仇，也不至于拉着一国的人民去陪葬……饶了他们吧，我……”
“修德弥先生。”迪斯安打断他，“如果你想救助七古，请支持我发动战争。”
“什么？”
修德弥再一次恍惚了，在他的瞳孔中，迪斯安的脸庞逐渐模糊，眼眸愈加深邃，呼吸起伏的瞬间，修德弥感觉自己看到了老熟人。
“天哪……古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需要你的帮助，修德弥先生。七古复兴不是痴人说梦。”
“古邱，纳里密斯他……”
迪斯安伸出手，握住了修德弥放在短刀上的手，帮他一点一点把刀抽了出来。俩人的神情都不约而同带上一丝悲悯。
“相信我吧。”
迪斯安把刀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修德弥的血红色瞳孔猛地一缩，把刀收了回去。
“疯子……你和你父亲，都是疯子……你凭什么……古邱叛国一事，只有纳里密斯和我知道。现在，民心在你，大权在你，我，无法干涉。”
迪斯安怔怔地看向他，点了点头，但还没来得及吁一口气，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插进了自己的腹腔，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刺痛。
不是刀，不是……
迪斯安看向里法尔，此刻，后者正撑着疲倦的眼皮，勾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
“利刃”在他柔软的腹部里搅动，不停往外传输着他的力气——迪斯安的神力正一点一点被神明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