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赫韦干是控制天气的神明。

四月处的里尔赫斯并不宁静，不过，这可不是米利西在黎明时降了一场毛毛雨导致民众喜悦——里尔赫斯人已经完全摆脱了被沙尘支配的恐惧，他们对这些简单的幸福司空见惯。

里尔赫斯人不信宗教，但也不相信科学。他们坚持个性发展和享乐主义。于是乎，经常会有一些民间自发的节假日出现，而它的来历，可能只是发起人起床流了鼻血而开始害怕死亡——这便是红黎明日。

红黎明日禁止杀生，也禁止售卖肉类食物和酒。民众都会上街游行，强调生命的可贵。

修德弥到达了目的地，却在店面门前撞上了“熟人”。

切维的出现迫使他停止了脚步。

两人都警惕地打量着对方，最后，修德弥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红黎明日，不宜见血，先生。”切维夸张地呲牙咧嘴，向他翻了一个白眼后走进了店里。

修德弥不肯放松，跟在他后面，撩开了门前的破布。

店里潮湿不堪，装横都发了霉，墙角、柜子还有桌椅都起了蘑菇和蜘蛛网。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柜台旁，擦拭着手上的长剑，他把眼睛眯起，好不容易才看见有客人进入。

他脸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像是一块裸露的肉瘤粘在上面，粉红色的褶皱在那块肌肤上纵横交错，尽管如此，他还是微笑着，向来者表示欢迎。

修德弥警惕地望着切维，发现那人根本掩藏不住坏笑。于是，他假装打量店里那褐色的窗幔，加快脚步，先一步走向了年轻男人。

“今天不宜见血，先生。”他擦过切维时轻声说着。

见到修德弥，男人的神情一下子由喜转哀。

“李斯珂尔，你答应过我。”

修德弥把自己的短刀放在桌上，神情复杂。

切维悄悄地走近，试图偷听他们的对话。

“先生，我的祖辈见识过您用这把刀时的风姿，而且，先生，您并不适合像……嗯，像他那样的长剑。”

李斯珂尔绕过修德弥，把视线投向了切维，目睹着他重新握上了弯刀。修德弥顺着他的视线回望，还来不及反应，切维就像疯狗一般向他刺了过来。

砰的一声，弯刀砍中了柜台的边缘，发出一声凄厉的摩擦，火星四溅。

修德弥顺走桌上的短刀，跳跃着闪到一边。

李斯珂尔只是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两人在店铺里乱窜攻击，这样的场景就像是早上的毛毛雨，李斯珂尔已见过多次了。

修德弥自知敌不过，立刻快步后退，冲着李斯珂尔叫嚷了一声。

后者回应及时，随手扔给他一把长剑。

“试试吧，王。看看你究竟适不适合。”

修德弥从空中抓住剑柄，收回了短刀。切维倚靠在墙上，咬开装水袋的瓶口，又是一阵猛灌。两人一瞬间又僵持在原地。

“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切维先生。我已经数不清你杀了多少我的同胞了。”修德弥换右手持剑，碎步后退堵在了门口。他不敢直视那可怕的浅蓝色眼睛，只能把目光放在他的装水袋上。

切维没睡醒似的挑起眼眸，嘴角还流着清澈的酒，一直延伸到了颔部。

“我只知道那天我赚了300多块尼纳金。我喝了一整天，顾里拉杰陪我，他也醉得不轻。”切维把装水袋丢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回应着，他换左手持剑，却更加迷糊了，“我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来着？算了，反正把你砍了，我就去给顾里拉杰买一个新的装水袋，让他下次装多一点酒，两口就没了……”

他继续自言自语，然后看了一眼李斯珂尔。

“但在那之前，我得先把任务完成。”

他蹬地而行，迷糊着弹射，踩踏着那早已粉碎的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他嗅着那有些血腥酸臭的空气，紧握住弯刀，直直奔向李斯珂尔的脑袋。

他举刀的动作仿佛变慢了无数倍，但李斯珂尔并没有回避，仍旧从容。

一声巨响之后，头顶的天花板突然坠落，米黄的沙尘铺天盖地，李斯珂尔毫发无损，幸得切维反应快，后退一步，避免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柜台被从天花板上坠下的人砸得稀烂，老鼠蜘蛛一窝蜂散去，灰土把李斯珂尔的头发弄得脏兮兮的，而等那迷尘散去时，一张与他黢黑的脸出现在切维的视线里。

“伟大的主啊，神明总会保佑我们这些善良的无辜人！”他的弟弟鸣坐在破碎的柜台上，手臂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金属铃铛，印满了奇特的花纹和深浅不一的线条。他的脖子上挂着舍利子项链，小腿也画满了相同的花纹。他没有穿鞋，脚掌开裂，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遮盖了棕黑色的皮肤。

鸣手握两柄金属圆锤，他面向切维，黑色的眼眸却盯住了哥哥。

“鸣又在打鼓啊，”李斯珂尔吻了吻他的双颊，“我们是七古人，红黎明日不是咱们的节日，鸣去把他杀掉好不好？”

“还是谨慎为好，切维死了对我们都不利，毕竟，米利西可关心他养的小狗儿了。”修德弥终于回过神来，他慢悠悠地走近切维，没有放他走的打算。

鸣歪着头打量着修德弥，发出一声悲鸣：“可敬的王，您太有思想了，代我向迪斯安先生问好。”接着就向切维冲过去了。

他迈开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腿，挥舞着双锤，身上的铃铛清脆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快活地叫嚣着他本人的活力。而切维只是狂笑着，握紧弯刀接下了那一遍又一遍的沉重攻击。

鸣的力气大得吓人，而切维的弯刀像一条长钩，总能完美勾住那重锤的前端——切维才不会畏惧和这种刚成年的小鬼头拼斗。

鸣面无表情，一直叫着“万能的主”和“原谅我的暴行”，但他的重锤一点都不留情面，每一次击中地面都会砸出一个大坑，破碎的木板还有破碎的墙壁，诠释着七古人被隐藏的疯狂。

修德弥站在原地不敢动手，只能紧紧地盯着切维的动作，毕竟，切维可是雇佣兵，绝对都有什么阴招还没使出来。修德弥望向李斯珂尔，发现那不称职的哥哥又开始擦拭别的冷兵器了。

现在谁都没有占上风，唯一的转折便是，切维勾住前端掀翻了一个圆捶，在鸣愣神之际肘击了他的下巴。

见势不妙，修德弥也立刻加入进去。

乒乒乓乓的打击声、兵器间的红色火星再一次让房屋里的霉味燃烧起来。

修德弥的长剑不如短刀熟练，只能勉强起威慑作用。而鸣只是叫嚷着听不懂的语言，轮圆了胳膊，用剩下的铁锤打出惊天动地的震声。切维的身体在原地画着圆，勾住剑刃在半空中腾起，两步蹬腿再次拉开距离，趁着酒兴继续疯狂地回应着冷兵器的邀请。

三人身上都混淆着伤口和飞溅的血液，红黎明日不见血腥的规矩被一口气打破了干净。激烈的打斗声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他们围在店门口议论纷纷，直到某人姗姗来迟。

切维已经疲惫，来不及防守身后。就在那长剑即将刺来时，飞出的装水袋替他接住了攻击。修德弥和鸣瞬间停止动作，切维则迅速侧滑拉开身段，往门口张望过去。

随着李斯珂尔的“欢迎光临”响起，切维看见了顾里拉杰。

“你在做什么？”

顾里拉杰故作惊讶，快步上前，把切维给揪了出来。

场面一度安静，只剩下李斯珂尔鼓掌的闷声。

“啊啊，李斯珂尔先生，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顾里拉杰摇摇头，把切维拽到身后。

“您不会介意吧？”

李斯珂尔没说话，继续鼓着掌。

鸣冷着脸色，愣愣地说：“主不会原谅你们的。”

顾里拉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瞪着鸣，轻声骂道：“没妈的野货……”

“顾里拉杰先生。”李斯珂尔停下了动作，语气仍含笑意，“你是很好的孩子，别骂自己，也别自卑。如果哪天，米利西待你不行，你可以回我这儿来。”

切维翻了个白眼。

尽管心里不爽，顾里拉杰还是装起了大度，鞠了一躬：

“感谢您的照顾。”

“拭目以待。”

李斯珂尔微笑着，示意鸣上楼去。

修德弥把短刀放在被砸掉一半的柜台上，冷冰冰地看着顾里拉杰。

顾里拉杰起身，脸上没挂一丝诚意。他打量了一下店里的狼藉，冷笑道：“如果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写信给米利西陛下，他会帮助你们的。”

“感谢您的告知。芙拉正在房里写呢——虽然她已经写了四天了。”

两人懒得客套，都急着把闹剧画上句号。

等到顾里拉杰带着切维离开后，修德弥这才继续他快要忘记的话题。

“让您见笑了，修德弥先生，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您为什么要假扮‘他’？”

修德弥找了一块还算完整的地面坐下，长舒一口气：“有人想拉着我一起下地狱。”

“迪斯安？”

“……”

李斯珂尔耸耸肩，看着柜台上的短刀，不禁袒露出了阵阵悲哀。

“纳里密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七古的时代也过去了。我们不能固步自封，先生，就算众人看见纳里密斯重返人间，也不会对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他还是收下短刀，从柜台下拿出一柄新的长剑，他拔剑出鞘，展示给修德弥看。

“先生，他的剑是银质的，我们这些小民也没有那种财力，这把和他的那柄一模一样。它是铁的。您能拿您的短刀和我交换，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那么，祝你好运，先生。”

修德弥站起身来，接过那沉甸甸的长剑。他回头欲走，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折返。

“你们在这里，受待见吗？”

修德弥看了看这破败的铁匠铺，瞬间知道了答案。

“我的脸、我的腿，我的傻弟弟、我的疯妹妹就已说明一切了。再见先生，希望下次见面不要是在战场上，以及，代我向纳里密斯的亡灵问好。”

修德弥沉默着点头，欲言又止。他背过身去，撩开了店门口的破布，忽然，他听见了身后悦耳的女声：

“哥哥！我写出来啦！崔因哥哥会为我们送来回信吗？我好期待！”

木头腿咚咚咚的声音，还有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