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空气里传来细细咀嚼的声音。

束星摇感到身体里滑过一股战栗感。

“宿行霜。”束星摇喊了一声神道，声音有一点紧绷。

“合欢道真吃人吗？”

宿行霜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束星摇愈加紧张的提问。

“宿行霜......我有点害怕。”

“宿行霜......”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尖细得几乎扭曲，下一秒就能惊叫出来，“你有没有看到我身后是什么......”

听声音，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宿行霜越过她肩膀向后方的黑暗中探了探目光，有一瞬的僵硬。

那是一只巨型蜘蛛，倒吊在屋檐上，数量可怖的足部布满细小的雪白绒毛。有一条搭在了束星摇肩膀上。

“蜘蛛。”宿行霜回答。

“你能把她从我身上拉开吗？”

“应该不能。”宿行霜往后退了一步。

束星摇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点惊惧。她无意识抽动着双肩，骨骨迅速往回向内扣，尖叫了一声。藏在袖子里的灵剑以快的离奇的速度自行离体，朝蜘蛛腿迎面斩下。

束星摇一个起跳蹦起来直接抱住了宿行霜的胳膊，拽着他胳膊就往后藏。宿行霜脸色极差地抽了几下胳膊，没抽动，脸色更差了。

几息之间，蜘蛛足部被纷纷斩落在地。灵剑绕着房梁上的蜘蛛网转了一圈，在蜘蛛的痛嘶声中晃晃荡荡。那蜘蛛眼见情形不对，欲立刻急撤脱身，灵剑就在这时燃起了一团火，再次朝蜘蛛当面一斩。

蜘蛛瞬间被烧成了灰。满天飞灰当头落下，束星摇一边咳嗽一边收剑。

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剑，她紧张地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蜘蛛？”

宿行霜暗自用力尝试把她拽开，“我怎么会知道。”拽不开，一点都不动，宿行霜觉得束星摇之前的柔弱无力都是装出来的。

“好吓人啊！”她大声抱怨，“你都是国师了怎么连皇帝寝宫里的情况都不清楚？万一皇帝被暗杀了怎么办！”

宿行霜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想让她滚。束星摇没看见，还在大声埋怨对方为什么不做好分内之事。

“滚吧你。”他喉珠上下起伏着，逼出一声不大好听的低语。

束星摇更生气了，“我滚？凭什么是我滚不是你滚？我先来的吧！”她用剑柄捅了一下宿行霜的后腰，威胁似的，“所以你来是干嘛的？”

宿行霜艰难向前行一步，带着束星摇踉跄着也往前。“那你来是做什么的？总不至于是给人祈福吧。”他冷冷笑道。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束星摇立刻回答：“当然是——我有我的理由，你别管。”

“......那你放开我。”宿行霜用力甩了一下袖子，口吻严厉，“快点。”

束星摇嘟囔着松开了手，清咳一声，问道：“松开了。”被蜘蛛干扰了听觉，她再次侧耳倾听寝宫里的动静。这时候什么都没了，只能听到涌进殿里的风声，金窗大约没关上。

她有点泄气，“好像结束了。”不过很快她就又精神一振，“诶，宿行霜，你帮我看看结束没有。”

宿行霜冷笑着抬手唤出镜影。影中男人蛇一样缠绕、爬行，短暂的几个呼吸过去，他驱散镜影。问她，好看吗。束星摇不言不语，冲他扯了一下唇，静了很久，说，当然好看了，你什么时候也像他一样在床上像狗一样只能爬呢。

她对他微笑，笑容青涩可爱。

气氛转变的突兀，但两个人各自神游天外。

在记忆里，宿行霜对她并不友好。换句话说，她对宿行霜印象很差。偶尔有时会因为本能而被影响情绪，现下就是。

束星摇不再说话，和他擦肩向正殿走。转身交错的那一刻，她确信自己听到了宿行霜压抑着怒意的呼吸起伏。

有一瞬间，她有一种极端扭曲的报复成功了的心理。

束星摇不能理解。但这不妨碍她心情低落下去。

她摸出一张隐匿气息的符隶，给自己贴上，掀起珠帘大大方方走了出去。没走出去十步，一双手冷不防拉住她衣领，把她往回拽。

束星摇一边唉唉唉一边扭头。

“不要拉拉扯扯的，太不像话了！”

她显然心虚，低声警告宿行霜不要拉她，拼命用手挣开他的钳制。

宿行霜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扬手。束星摇没有看清，但是本能地把胳膊抬起来挡。

宿行霜手掌覆在她脑后，一转、一摁，直接把她压在地上。各自的衣饰在大幅度动作中伶仃相碰，束星摇隐约感觉宿行霜的袖子勾住了她的禁步。

“我......”

束星摇被小小的惊住了，正要开口发出一个感叹词，宿行霜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你......”

神道的体温很低，气息冰凉如霜降。

他袖摆本就勾住了束星摇裙上禁步，现下这一动，禁步被向上扯，带动串联玉石哗啦响个不停。

一时之间，彼此沉默。束星摇是因为他捂嘴捂得太严，宿行霜则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尴尬。

神道虚压在束星摇身上，以单膝和单肘撑地，以免真的压住她。神道的气息没有紊乱，但有隐秘的喘息声。束星摇吸了两口因为神道吐纳灵气而产生的冷气，尝试冷静下来。

“站起来，宿行霜。”

她声音闷，从声腔里震出来的字音全化在宿行霜掌心，蒸成一片温热水气。

一片混乱中，束星摇凭感觉把他袖口被拉出来的勾线和禁步分开，然后推了推他的肩膀。

“快点。”

宿行霜慢慢把手从她唇上放开，目光严厉地看着她，满眼写着“不要说话”。束星摇拼命点头。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看宿行霜掌心的一点胭脂红。宿行霜有点无措地立刻垂手，瞪了她一眼。

他还托着束星摇的后脑勺，女孩子的发髻半散，在他刚才的举动中掉了大半发簪。现在只剩下一支衔珠花簪，就压在他掌心下。

他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松手。巧的是束星摇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动一下脑袋。

他示意束星摇向上看。

束星摇从容抬头。

然后脸色骤变。

她几乎是瞬间就反拽住宿行霜的衣袖，把他向自己的方向一拉，让他顺利地完全遮住自己的视野。

她的头无意识向上抬了抬，最后的一支发簪轻轻落地，束星摇的长发彻底散开。宿行霜的手指在她发上滑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

这时候束星摇顾不上男女距离——反正对方是神道——飘忽着嗓音，做梦似的问宿行霜，“你为什么不做好皇帝寝宫的防卫？”

整个屋顶都被纯白色的蜘蛛占据。

无数只长着美人面的蜘蛛像虫茧一样，将皇帝的寝宫围绕的密不透风。束星摇这才注意到，空气里有种将死之人的将死气息。

刚才就有一只蜘蛛的足部垂下，和宿行霜的背只差一点距离。

宿行霜看起来翻了个极不雅观的白眼，“所以让你别说话。”他抽出来垫在束星摇脑后的手，拔剑引清光。

女魃和皇帝已经不见了交缠的身影。

束星摇从他身下果断爬出去，寝宫内浮动着的金色剑光照亮她身前。她随手拽了一支簪子，像猫一样低位爬行，“宿行霜，不要装冷酷。回答问题。”她用牙齿咬着簪子的尖端，随手盘绕头发，含糊不清地对宿行霜说。

“白痴。这里不是真的皇帝寝宫。”宿行霜皱眉。

束星摇信手把发簪推入浓密长发，往回，朝宿行霜那边膝行了两步。

“那这里是哪儿，幻境？”

宿行霜表情隐忍，又重复了一遍“我怎么知道？”。

束星摇迅速往下趴了一点。蜘蛛冷铁似的足部差一点削到她发顶。

彼此再次陷入沉默。

束星摇觉得牙酸，话挤了半天，慢吞吞道：“我刚刚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对不起。”

她是指她窥到镜影之后对他说的话。

宿行霜表情烦躁，压着嗓子回她，知道了。束星摇拘谨地问他，你真不生气吗。宿行霜冷笑着折断剑刃，满手鲜血淋漓，视野重归黑暗。对上那双在黑暗里依然明亮的双眸，神道反问她，你真的关心吗。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她小声说。

她向前膝行几步，试探着去抽宿行霜手中的断刃。这人在气头上，剑还没放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掌面血流不止。

血珠沿着她指尖淌进指缝。她轻轻拽了一下，没拽动，于是耐心开导，“对不起嘛......有话好说，不要拿自己的手撒气......”

“那拿你的？”宿行霜呵了一声，语气轻蔑。

束星摇呆了片刻，才讪讪道：“不要了吧。”

拉扯片刻，束星摇急了，用力把剑刃从他手里抽了出来，也没管对方是不是血流的更快。她把剑随手丢在地上，俯身前倾，戳了戳宿行霜的脸颊。

“你为什么生气了？”

她的手指染着宿行霜的血，他的脸避无可避地被蹭上一点血。神道似乎更火大了，他把束星摇的手狠狠拍下去，束星摇在这一声脆响中选择了闭嘴。

但她又忍不住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神道呼吸了几次。还是觉得不爽。很不爽。

“你再说一遍。”宿行霜面无表情要求。

束星摇脑子里立刻响起警钟，向后挪了几步，警惕着看他。“哪句话？”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狗爬那句。”

......

“用当时的语气再说一遍。看、着、我、说。”见束星摇转头欲爬走，宿行霜飞快摁住她手腕，把她摁回原地，另一只手把她脸掰正。

“我真的错了。”束星摇还在试图逃避，目光闪烁。

宿行霜威胁性掐了掐她的脸。他故意用的流血的手，把她的脸弄得血糊一片。束星摇忍气吞声，动也不敢动一下。

“我说我什么时候也像他一样在床上像小狗狗一样爬来爬去呢。多可爱了。”

束星摇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你也看到了，我刚刚在爬。天为被，地为床。”

宿行霜拍了拍她的脸。他的血液并没有太浓重的血腥气，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清凉感。束星摇终于忍不了了，把他的手打开，开始口无遮拦，“你够了，我只是戳了一下你的脸而已！”

“你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吗？”

她皱着眉，表情少有的严肃。宿行霜扯了扯唇角，拉着她站起来。

束星摇本能地抬头看屋顶上的蜘蛛，但发现它们都不见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有必要。”他这么回答。

风从金窗涌进来，把殿内的陈设吹的东倒西歪。浓重的阴影里，束星摇听见宿行霜说，他们在皇帝的蜃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