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说起来，你以前住在这儿吗？”束星摇戳戳神川明的肩膀。

“这又是听谁说的？”神川明把问题踢回去。

她想了想，老实答道：“徐灵。”

白发青年伸手拂去衣上落雪，“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他说。天空又开始飘雪，束星摇抬手去接，雪粒落在她掌心，晶莹剔透，能维持很久原貌不融化，看上去像细细的盐。

“你讲话不直接，老是转移话题。”束星摇指出问题。她举了个例子，“比如，我问你对矅珠是什么感情，你都避而不答。”她迎上神川明的目光，光明正大摸了一下他的脸。

神川明把她的手拉下去，“你想冻死我？”

束星摇得意洋洋：“看，转移话题了吧。”她心情愉快地笑起来，眼睛微微下垂，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睫毛在冷色的光里显得尤其毛茸茸。神川明颇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向远处。

女孩子微微踮脚，伸出食指，迅速抵在了他唇前。“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神川明的嘴唇微冷，但束星摇的指腹柔软而温暖。她轻轻摁了一下对方似乎即将震颤出声的下唇。

“小明你果然还喜欢她吧！”

束星摇退开一步，哼歌似的郑重阐明自己的判断。“不说话还是默认！”

神川明终于按捺不住，伸手勾住束星摇散落在胸前的几根发辫，语气里藏着一点无奈。

“现在说了话，就不算默认了。”

束星摇看着他笑。

“笑什么？”

女孩子似乎动了动嘴唇，嘀咕了什么，随后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一拉，一钻，神情自若地反拉着神川明的手，偏头示意对方继续赏景。

梅花依旧。飞雪如白羽。

她轻轻晃了晃两人交叠的双手。

“你是不是没拉过手啊？”

她问的语气很正式，也很严肃，仿佛是经过慎重思考之后的问题。

神川明友善地保持沉默的礼貌。

束星摇接着又若有所思道：“你很会做人。因为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要回答的好。万一......”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神川明捏住了她的脸颊肉。

她微扬起脸看神川明，眼神错愕，但神川明神色坦荡，目光稍显冷淡。他没有再捏，手指却贴着，过了很久，束星摇才问：“你是不是嫉妒我我皮肤好了？”

神川明没有笑。

束星摇闭嘴了。

她盯着神川明的眉骨盯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这里是要跟居寒山说事情？”

一时兴起这种词和神川明根本没关系。哪怕他这么多年表现得无欲无求，跟圣人似的。束星摇不认为这些人没有自己想完成的事情。

神川明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很快收回。“你很在意？”他问。

束星摇扁了一下嘴，理直气壮。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意思就是你不信我。我对你都快掏心窝了，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真心都换不来真心，那我以后都会有这方面创伤的。”

束星摇轻轻晃了晃神川明的衣袖。

“神川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不会是自我感动吧！”

她抽回手指，惊讶地抵在自己唇前，微微仰头看向神川明。

神川明说：“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他颇显无奈地摁了摁额角，然后解释：“你喜欢一个人会喜欢他对你的喜欢有所回应吗？”

束星摇凝神思索，回答道：“好像不会。我觉得他回应了，我会觉得恶心。我还是比较喜欢喜欢别人而表现的自己。”

神川明：“你说得对。”

束星摇立刻顶了回去：“所以你用问题回答了问题，你还是不喜欢我。”

神川明闭嘴了。

束星摇迅速凑过去抱住神川明，毛茸茸的脑袋在对方怀里蹭蹭，声音有点闷，不依不饶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互相喜欢的条件哪条不符合？”

神川明抬手替她扶正发簪。女孩子的体温很高，几乎烫人。

他以为她又会哭，就像之前的千千万万次。但束星摇这次没有，她只是在神川明怀里蹭过来蹭过去，像一只小动物。神川明不是不想回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知道束星摇不喜欢自己被当做某个人的替身。

哪怕那个人是她自己。

他只能说：“那你喜欢居寒山吗？”

束星摇抓着他衣襟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这不是什么令人不堪的关系。”他保持着那种缓慢的语速。“居寒山不记得的事情有很多，但出于本能，他对你的感情仍然存在。”束星摇问：“只是存在吗？那他记得吗？”神川明把她的脸扒拉开，一字一句：“我怎么知道？”

“好吧。”束星摇遗憾道，但是很快岔开了这个并不是那么愉快的话题，“你在这里还有别的事吗？有的话我就先走了。”她的语气冷静，没有收到任何干扰。

神川明点头：“那你先走。”

束星摇转身，直接在原地划开界碑。她向前踏出一步，四灵二十八宿的黯淡光芒立刻明亮如火，束星摇的衣摆被照的像团冷色的火焰。星轨迅速重连，为她导去她要去的地方。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神川明走向和她相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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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星摇直接把界碑开到了上京。

用以观星的高台被几界之重的界碑一压，地面出现了几道不明显的裂缝，但随着时间拉长，这座庞然大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和清脆的断裂声响。

束星摇没有收回界碑。她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皇城。

上京的夜空无星也无月，乌云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皇城囚在其中。夜里的皇城戒备森严，来往的宫廷卫举着火把在宫道中巡逻，女史提着防风灯穿梭在各个宫殿出入口。

一袭白影闪入皇帝寝宫，无人察觉。

束星摇目光一动，立刻扬手收回界碑，从高台一跃而下。剑光疾驰，从下方接住了她，束星摇微调站姿，直接朝皇帝寝宫飞去。

檐角斜飞向上，瓦片错落有致。束星摇没注意这个。在长剑即将与屋檐相碰撞之前，她从剑上跳下来，向无形的真王结界上打了一道真气。

下一刻，剑光炸开了一角屋檐。殿内的烛光泄露出来，束星摇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单膝半跪落地，姿态轻盈无比，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皇帝躺在女魃怀里，佩戴狐面具的美人眼波冷冷，扫了一眼束星摇。

束星摇说不上来女魃给她的感觉。

烛火重重如浪，丝绸一样柔软堆叠在殿内阴影中。束星摇脑子里空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努力把自己藏在柱子后面，免得皇帝注意到自己。

殿内虽然有灯火，但不知道是女魃本妖还是皇帝本人的缘故，束星摇觉得这里空气潮湿，泛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若有若无的女子身上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口鼻，沁人心脾。

太恐怖了。

束星摇心想。

人间八都的君王都跟妖道为伍了，那神道还拿什么跟宿行霜斗啊。

她虽然把心事全写在脸上，但女魃并未过多关注束星摇。

妖道首领轻柔地抚着年轻皇帝的脸颊，没有抬眼，拢在袖子中的另一只手缓缓一抬，无声地补上被束星摇破开的一角屋檐。

然后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身下人的下唇上。皇帝的唇薄，总显出一两分凉薄的性情。他没有醒，仍然睡得很沉。

女魃的手指停在他唇上，极为色/情地描摹着对方的唇形。

但她面具下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

束星摇终于忍不住，探了个头出来，想偷看一眼。

事情发生的时候，束星摇的头刚探出去几寸。

宿行霜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如果他愿意，这世上没人能察觉到他的行迹。束星摇自然也不能。

他捂住束星摇的嘴唇把她往回带。束星摇吓得差点叫出来。

然后她回身就是一剑，完全下意识。宿行霜抬手架住剑刃，血流出来，是冰冷的。束星摇觉得空气里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错觉。

束星摇立刻把剑往回拉。没拉动。宿行霜握着另一头的锋利剑刃。

沉默了会儿，宿行霜松开手，两只。

束星摇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把宿行霜的手拉起来，用手摸了摸对方因为流血而湿滑的手心。

“真神......也会流血？”

束星摇迟疑着问。起码她摸到的血是真实的，虽然并不温热。

宿行霜低低笑起来。他很少笑，平日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不死不活模样。现在束星摇才迟钝地发现对方长了一张极具观赏价值的脸。无疑，他笑起来很漂亮，但同时也写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冰冷。

“都让你多看点书了。”

束星摇默然。

宿行霜把殿内多到累赘的珠帘拉下，带她旋了个身，隐入烛火触及不到的黑暗。黑暗中只有烛花的轻微爆裂声。

两个人呼吸都很浅。

他抬起束星摇的手，示意她看。束星摇不解，但照做了。

出乎意料的，她手指上沾着对方鲜血的手指肉眼可见变得焦黑了。束星摇吃了一惊，因为她没有感觉到。一点都没有。

“真神的血也敢摸。你不要命了。”

宿行霜嘲讽道。

虽然嘴上嘲讽，但他的真气柔和地拂过束星摇手指，她指上皮肤就恢复如初了，和新雪一样白。

“喔......谢谢。”束星摇讪讪道。

她没调用真气在五感上，黑暗却放大了听觉和触觉。她能听到宿行霜的呼吸，很浅，但不是没有，和对方身上冰冷的霜花气息，像一阵香气。

“你能不能把我的手放下来了？”她客气地问了一句，态度毕恭毕敬。

“虽然没用力气，但，有点酸。”

宿行霜于是松手。

束星摇问道：“你怎么来了？”她想了想，接着细问，“你也想看......？”她保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沉默。

宿行霜显然没有和她心照不宣。他皱眉，有点不解，直白地问了出来。

“什么？”

束星摇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轻轻震在发顶的呼吸摧枯拉朽烧过来。

她有点脸红。

“就是......那个嘛。”

宿行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随后，他语气略带谨慎地问，“合欢道？”

束星摇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没别的意思。”她说。“我没见过。你知道的吧。好奇心不能抗拒的。”

宿行霜有很久没说话。

束星摇沉不住气，又轻声问道：“你不是也没见过吗？”

她声音压的很轻，几乎是在喉咙里震颤发声，像是在说一些只能两个人说的悄悄话。

像一个秘密。

“没见过。”宿行霜承认了。“你看那个做什么，因为那个书上不讲？”

束星摇哑然。

“因为讲某位修合欢道前辈的书上说，她替男子接生了。”她据理力争。

“所以和你想看过程有什么关系？”宿行霜不为所动，语气冷静。

束星摇在回答“你管我？”和“我只是在阐述好奇心的源头。”中间，选择了闭嘴。

最后，她憋出来一句。

“我是有七情六欲的。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