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太行道。

已经沦为荒野的道路被夜幕压垮，黑暗从四面八方蔓延, 空气里极为寂静，说成死寂也不为过。夜幕下不见任何活物的生机和气息。

两道身影在黑暗中急行。

腕上的玉镯无风自动，闪着一种诡异的亮色，竹漪面不改色摁下手腕，向前行了数十米才慢慢停下。

薛蕊浓忽然伸手拉住她。

夜幕被四色光芒刺破。天幕亮如白昼，但很快，光芒骤降，光源难寻。

竹漪微微抬头看天，低声道：“四时主......居然齐聚了。”

“嗯......在忌惮我们把太行道毁了吧。”

薛蕊浓应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小巧匕首。四色光芒将周围封死，太行道里流动着的灵气被悉数抽取，竹漪扯了扯自己的真气网，也只是让它发出柔软的形变。

真气也完全被困住了。竹漪微抿嘴唇，挥散周身真气，以免被四时主看出破绽。

四道流影在二人身前翩然落定，有人垂手朝薛蕊浓朗声问好。

“多年未见，少主安好？”为首男子微笑道，笑容温煦，空洞假面无懈可击。他仍假惺惺地称呼薛蕊浓为少主，但薛蕊浓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是玄牝中人了。

“关你什么事。”薛蕊浓丝毫不跟他客气，语气凉凉，“多年未见，晏来知，也能被小辈伤得那样厉害？”

晏来知表情未变，嬉笑道：“不正面回答，想来你过得也并不好嘛。”薛蕊浓抬腕，锐器的刃身在急速翻动间流光溢彩，她闪电般刺向晏来知的脸。近身之时，兵刃已然交错过一轮。晏来知用手中那杆萧招架住攻势，抬腕一挑，将匕首轻巧挑偏。

晏来知笑道：“别生气啊，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薛蕊浓神色不变，毫无预兆地朝晏来知当面一拳。

“真该让易霜霜管管你这张狗嘴。”她轻嘲。

挥向晏来知的一拳本该正中，但他身后懒懒绕着头发玩的女修忽然出手。柔软的、小巧的手掌轻而易举接下了这锋利如刀的一拳，她将薛蕊浓的手腕巧妙地按下。

织金般的长发随主人的动作而轻轻摇晃，“哎呀......做什么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吗......是来说正事的又不是来拼杀的。晏来知。”最后一句略带警告意味，但那女子眼眸弯弯，精致面容笑意盈盈，根本不会令人心生厌恶。

晏来知好亲密地抱怨了一句：“夏夏......是她先骂我的。”

夏夏笑得更开心了，绿眼睛盛着一整个绿茵茵的早春，“不要狡辩哦，明明是你先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的。”她语速很慢，声音飘忽如柳絮。

晏来知知道她是真有点不悦了，于是笑容微敛，默默后退。他身后仍有两人未开口，一是苏眉，一是涂聿。

苏眉依然心不在焉，出神地注视着薛蕊浓和竹漪身影中的缝隙。晏来知侧目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但从站位来看，那个位置，理应站着另外一个人。

“哎，苏眉？”晏来知压低声音。

苏眉恍若未闻。晏来知又抬高了一点音量喊他。这次，苏眉回过神来，慢吞吞地问晏来知怎么了。晏来知正想开口，涂聿就冷不丁从两人之间挤到夏夏身边。

涂聿目不斜视走，但肩膀一下狠狠撞了两个人，似乎是在示意他们闭嘴。晏来知张了张嘴，又屈辱地闭上。

夏夏没有再说话，不笑的时候那张面孔是无机质的美丽。薛蕊浓眉梢轻挑，问躬身施礼的涂聿：“说说吧，我们要去太行道地下，四时主同去？”

涂聿言简意赅：“可。”

薛蕊浓比了个请的手势。涂聿本想拉夏夏的衣袖，想起来什么似的，悻悻止住，他清咳一声，“夏，我们走吧。”

夏夏终于回神，含糊着嗯了一声。

太行道里的血腥气仍然挥之不去。土壤里浸满雪消融后的脏乱污泥，积雪冷森森地闪耀着不再洁白的光芒。

这貌美的不似真人的女孩儿全不在意，仿佛没有看到脚下，她只是从袖子里抓出一只赤色蝴蝶，催促它飞起来一样，鼓励性质的，轻轻抛向半空。

蝴蝶在半空盘旋一周。

薛蕊浓拉着竹漪悄然后退。

下一刻，那蝴蝶背翼上栩栩如生的亮红色花纹，又栩栩如生地剥落了。像是漆丹朱的红砖石，经风吹雨淋，终于显露出来未漆彩之前的模样。

红色的、尸潮一样的雨猝然落下，带着令人心寒的低温和萧索气息。

阵雨冲刷开这片狼藉不堪的土地，腐蚀性液体将太行道之下的每一寸土壤尽数侵蚀。这场对土地的凌虐一直持续到以夏夏为中心，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地底，有什么东西发出不堪重负的，疾风一样的尖啸声。

雨停，竹漪好奇地朝那只半死不活的蝴蝶招招手。真气牵引着蝴蝶落在她指尖。这种脆弱的观赏性生物无声翕动着背翼，无法动弹。

竹漪摆弄着蝴蝶，随手将它双翅上散落的零件用真气补上，几乎有点心花怒放了。“好漂亮！可以送我吗？”

她语气轻快，几乎是迫切地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精妙的术呢。里面装的是辋川水吧。不知道是用的是哪种材质？”

“青帝的骨头。”夏夏以袖掩唇，轻声地笑。

竹漪也笑了一声，“四帝真是好用......同感。”

她把那只莹白如月的蝴蝶收起来。

“也许不是四帝好用，是修真者全身是宝，你没用自己试过而已。”苏眉用一种酸溜溜的语气说道。“不过他们的骨头的确现用现取，方便太多了。”

“你也可以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研究一下真气如何在尸体中运转。”薛蕊浓说道。

“不如说他已经略有小成了。”晏来知弯了弯唇角，装模作样拍拍苏眉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道，“别生事。少给夏夏添乱。”

竹漪一脸无所谓地跟在薛蕊浓身后。夏夏已经懒得管他们这番冷嘲热讽谁更胜一筹，随意地拍了拍手就向下纵身一跃。

四野空旷，人声渺远。

涂聿冷脸在最后——他一直那种要死不活死人脸——跟苏眉好一番拉扯，才一狠心把他踹下去，然后自己姿态从容潇洒也跟着跳下去。

于是竹漪落地的时候听见苏眉痛骂涂聿。简直是鬼哭狼嚎，场面一度十分凄惨。

她脚下伸出无数条严密交织的红色丝线，缓冲了薛蕊浓和她下坠的力道。

那是她的真气网。仙门百家，多以道入道。譬如剑修，修的是各自的剑道，也因此入道。竹漪不同，她以天柱上的“权”入道。

这些丝线就是她所修之道的具象。

夏夏随手打了个响指，陷入黑暗的边角接二连三地亮起。“这是哪儿？”她随口问道，伸手把涂聿圈上她手臂的胳膊拨开。

就在他们跳下来之后，上方的空白就被无声地填补上了。仿佛不具形的巨兽死死咬合住了下颌。令人炫目的虚幻星空在他们头顶铺展开，每一颗星星都逼真的不像话。形态和方位古老的云河陷在这片虚幻的绚丽中，在他们触手可及的低空。

“真漂亮啊。”竹漪拨弄着头顶的一颗星星，叹道。

真是触碰到了，就发觉这只是人造的异景。星星有着宝石一样的触觉，但本身是数以万计的碎钻粘连而成的外壳，一点内容物也无，颗粒感十足。

薛蕊浓双剑平齐，一左一右切进流淌在周围、已经漫过腰身的一条云河。“像令主的手笔。”她退了一步，等云河消散。

“应该只是单纯做出来观赏的。”她淡声道，“不排除有什么异常生物的可能。尽量不造成破坏。令主可能会降罪。”

话音将落，夏夏已经捏爆了几颗星星微粒，鲜红的血从她指缝流出。“哎呀......不小心......”她慢慢笑着，一面用涂聿的衣摆净手，一面注意身后苏眉和晏来知的动静。

薛蕊浓没理她。在光线中依旧阻碍视线的云河慢慢退却，黑暗中的东西露了出来。

依旧是黑暗，长长的、望不到头的黑暗。

或者说，这里的黑暗就是，什么都没有。

竹漪说道：“令主真的会造出来这样没有美感的地方吗？”

“你不能以貌取人。也许她就爱这种故弄玄乎的唬人玩意儿呢。”晏来知轻声说。

“谁问你了。”

“好吧，是我多嘴了。”晏来知自嘲道。

但是晏来知管不住嘴，一路上他都在试图跟竹漪说令主的不是，譬如她脾气不好能力不行之类的。虽然有些离谱，但他的确是在探听令主的信息——“你并不知道令主是谁吧？”竹漪忽然停下脚步，冷冷道。

她被套话了。虽然她说的关于令主的事不多，但是真正令她不悦的，是自己刚才在不经意间被套话了。

他们走在建在地下河之上的地下回廊里，水位高，封闭性又很差。真一脚踩空掉进水里，概率也不小。

苔藓的微光将这里的纤毫都照得清晰可见。

晏来知笑得毫无诚意，“这个呀......你凭什么说我不认识令主呢？”他饶有兴趣地将目光停在竹漪脸上——四时主自视甚高，哪怕在四帝还未死去之时，四时主仍然是天道最利的一把刀——他几乎不会瞧得起任何一个普通修道者。

前方有岔路，一路通往地下水的深处——实际上不算路。一路通往由石柱拱立的向上台阶。薛蕊浓和夏夏绕开了这条岔路。她们把两条路劈断了。

地下建筑发出悍烈的倒塌声，像什么妖兽声嘶力竭的呐喊。竹漪身形鬼魅地绕到了晏来知身后。她来得太快，晏来知只感觉一阵风轻轻吹过，连一点凉意都不带。

紧接着，她把晏来知踹了下去。

他压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水花。

竹漪将嵌着明珠的丝履轻轻收回裙下。她裙外罩一层丹黄轻纱，与裙色相称。这颜色鲜亮明快，衬她笑盈盈的少女脸庞更灿烂夺目。晏来知惊起的水花范围不大，竹漪没躲，站在原地，微微歪着头看他从水里站起来。

晏来知女鬼一样瞪着那双春水含情的眼睛，龇牙咧嘴地扑过来。

“倾光。”竹漪轻声唤道。

晏来知抬手一召，融箫为剑，青色剑芒朝竹漪雷霆般迎头斩下。竹漪手中真气化作剑刃，她挽剑稍抬，架住晏来知这一击。双剑交接之间擦出细碎火花，竹漪猛地朝倾光剑灌入真气，将晏来知的剑芒震得偏移。

竹漪将剑尖轻轻上撩。这是个不具备威胁的变招，但就这么一提剑，青色长剑来不及变招，因惯性直直向下滑去。双剑短暂分开。她再次用那种鬼魅身法翻身跃至晏来知身后，刺出倾光最简单的一剑。

晏来知以剑尖为轴，借力横剑回转递出剑势。

两柄剑再度交缠。竹漪的倾光剑势霸道，仅凭真气化形的剑身就能以力压之。但晏来知的剑光比水还要柔和，这种以柔克刚的剑术几乎是所有利器的克星。

但胜负已分，短短几息内。

不修剑道的人手中，剑只是杀器。不需要过多的招式和招架，甚至于不需要思考这一剑如何刺出。但凡是利器，总能在人身上开个口子，直到血流尽。竹漪天生就知道如何杀生。

晏来知衣袍上水气未落，衣襟被血色润湿，红色的血水不断滴落，激起水花。

苏眉和涂聿这才从他们身边掠过。

竹漪轻提唇角，眼睛却不笑。“前辈，赐教了。”她将倾光反手压在掌下，已有裂纹的剑刃低垂指地。她躬身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