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汜，阿汜醒醒……”
温柔的女声轻声唤着，一时间竟分不出朝夕。
我这是…在哪……
床上青年疲惫地睁开眼，直到女人明媚的笑容映入眼底，他骤然一愣，空洞的目光逐渐变得焦距，脑海里的记忆慢慢恢复。
面前这个人是……
女人朝他招了招手，担心的问道“阿汜，你有没有好一点?”
青年过了许久口中极为生涩的问道“阿姐?”
这一句阿姐反倒将女人叫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眼眶逐渐湿润“你…你喊我什么?”
殷汜的记忆里告诉他面前这个人是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阿姐殷薇。他自幼不爱说话，鲜少搭理人，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他对殷薇的态度忽冷。但殷薇还是如往常一样照料他。
殷薇自幼身体不好，为了糊口经常外出卖烛品，出门时因为走路颠簸，经常惹人闲话。后来殷汜虽然嘴头上没说什么，但挣来的灵石却都留给了殷薇，两人在孽桑天坑窟角开了一家纸扎铺，虽然生意惨淡，不过至少可以糊口。
殷汜又低声唤了一声“阿姐。”
殷薇不知想到什么，泪水忽然流下，怕殷汜不满岁后又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殷汜，说“既然醒了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待着吧，我去看下药煎好了吗。”
还没等殷汜反应过来，她便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门。
屋内只剩下殷汜一人，过了一会他下了床朝屋外走去。
阴尸客居之地天如墨，不见日光。暖和的风迎面出来满是浮躁，放眼而望到处都是圆古屋顶，路上还有孩子聚集在一块嬉戏，随处可见的尸身头上贴着灵符，整整齐齐的摆在门外。
因为经常赶尸倘若遇上残缺的尸体都会带到纸扎铺里求一个纸人，算是给给地下人消怨，顺便让殷薇缝合一下尸身以免漏了鬼气。
他们盘的纸扎店位置比较偏，不过今早来人的却不少。
几个看起来高头大马的男人扛着一把金刀，为首的男人长的凶神恶煞看起来极不好惹。
他啪的一声拳头落在长廊木桌，刹那间木桌上多了一条蜿蜒的裂痕。
“殷佟呢?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别以为你给老子躲在这里就可以不还钱！”男人撂下狠话，“要是再不出来老子把你们这家纸扎铺荡平信不信。”
殷薇撩开垂落的珠帘从门后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碗大的汤药，目光随之落在那道裂痕上。这长廊桌是阿弟帮她亲手做的，用来给她扎纸人用，如今却裂开了好大一条缝，说不心疼是假的。
面前的讨债的叫肖平，这个月已经来了第七次了
她把碗放下，平缓道“殷佟他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不知道?”肖平冷哼一声，“殷薇啊，你说这句话你自己信吗?不都说夫妻心连心，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殷佟去哪?”
“你看这都快月底了，欠的百来灵石现在一点风声都没有?”肖平压着怒火说“怎么着，有胆子借没胆子还啊?”
谈到殷佟时，殷薇显然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我的确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还是这句话。”他说得都快不耐烦了，“我瞧你家这铺子不错，你告诉殷佟，三日，我再给他三日时间，不把灵石凑出来这间屋子……”随后眼睛色眯眯的盯着殷薇，“连人带屋都是老子的！”身后几个兄弟听完一脸贼笑。
殷薇拄着拐杖脸色被气得发白，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讨不到债也不甘心空手而归，反而在屋内翻箱倒柜不少。
肖平刚准备离开时眼一尖突然看见一抹金光闪过，他伸手便往殷薇的身上戴着的平安锁扯了下来。
红绳垂落而下金锁泛着，他忍不住开口夸道“好东西。”
殷薇气愤道“还给我。”说完便想拿回那只平安锁，但没想到对方手一收，倒是让她扑了个空。
“诶不还。”肖平似有逗弄之意，贱兮兮的将平安锁垂落在她的面前，见她想去拿时又极快的收回来。
殷薇咬着唇目光瞪了肖平一眼。
肖平勾着平安锁退后，嘴头上还不断出声“你要是想要让你夫君把灵石凑齐，或者拿你来换也……”
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后刚好撞到一堵人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时，肖平便被人反手桎梏头用力抵在桌面，腿便被硬生生踹跪在地上，尖锐的惨叫声到让其他几个还在搜刮的人给愣住了。
肖平疼得直骂脏话，回过头时恰好对上一双极冷的眼睛。
其中一个人睁大嘴巴，手里的东西陡然掉落在了地上，脱口而出道“殷汜?”
殷汜掐着肖平的后脖，把人生生提了起来，随后从他手里把那只平安锁抢了过来朝殷薇丢过去。
殷薇抬手接过。
有人见对方忤逆他大哥，忍不住放话道“殷汜，你知不知道你手里抓着的可是南小将军的弟弟?”
阴尸客一族从上往下位分最高的便是南小将军，南隰。再然后便是族长乌挞，六地镇灵百痕。每一个地方都会聚集不少阴尸客首领，由此而分配任务。
对方以为他拿出南隰的名头，便会让殷汜就此住手。
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音响至周围。
血花四溅，断臂残忍的被丢弃到地上。
速度快到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肖平痛到整张脸麻木，可这还没完，下颚便被人用力掐住抬起来。
“你刚才说，要拿什么东西换。”
＊
孽桑皇宫
华乐初升起，金樽玉斗，满盘珍馐，各孽桑的大人物如今全部极聚于此。
食人鲛母跪在地上，他的面容略显阴柔，浅淡的紫绡纱衣衬得他身材曼妙只可惜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着实影响美感。
坐在王座的人倚着下巴此时却没有心情去看。
“孤在问你一遍，那日你真的没有见过阿萦?”那道清晰的声音中传来压迫感，鲛皇涅云问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额心穴，点点蓝色灵微浮光在他的手心悄然若现。
已经过去整整七日了，命祀之神在祖屋涅槃中离奇失踪，到现在也没有下落。
“王，妾身以命祀大人的名义启誓……”食人鲛母努力挤出一丝泪花，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尝试引起对方的心软，“妾身当真没有看见命祀大人。”
涅云问指尖的灵微浮光再次变换敲击，食人鲛母便察觉到胸口处的鲛珠突然裂开了。
他露出畏惧的神色，只感觉体内那颗鲛珠只肖一刹便会破碎。
又是一声沉重落在心头“你当真没见过?”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但凡说是与否都免不了一死，于是食人鲛母心一横打算全盘托出时，却听到来自旁边的一道稚嫩的声音“等一下。”
来人一身凝雪服，还是涅诼前那副打扮，只是那些用来装饰的细小鲛珠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脖间悬挂着的三只单调的玉崇铃。
他赤脚而行，步步蔓生冰花，朝着上面的人点了点头。
“阿萦?”涅云问看到来人后突然站了起来，就差没直接瞬移到对方面前了，碧蓝的眼眸里划过一丝迷惑“你，怎么变得这副模样。”
“父王不必担心，萦已度过涅诼，只是眼下还有几句话想问问鲛母，不知父王可否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涅云问点头。
涅以桑萦笑了笑，转过身看着鲛母道“不知鲛母那日把我带到冰炉的时候可有看到我的蝶骨。”
蝶骨?
此话一出底下的人议论纷纷，蝶骨有重塑的功效，非命定之人难以契合，倘若一祭蝶骨那么这一次命祀大人的涅诼必是元气大伤的程度。
这是已经变相知道真相来揣着糊涂来问他的吗?
食人鲛母摇头“我没有看见。”
“好，那换个问题，那一日与你一同掳走我的是谁?”
那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如漆的双眼逐渐变得暗红，食人鲛母如同被定住般，不自觉的僵硬开口道“他是阴尸客一族的人，名字唤作殷汜，蝶骨也是被他剖下的。”
那人又问“我很好奇，你们究竟是如何能近得了我的身?”
食人鲛母慢吞吞地说道“万骨塔，太子骨玉…”
刹那间对方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
也是在这时，鲛皇施法扼杀了对方的鲛珠。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才缓缓试探性的看向不远处的那个人。
“阿萦，你去哪?”
只见刚刚还站在原地的人影朝着门边走去。
“找回我的蝶骨。”
究竟是找回蝶骨还是打算做点其他的事情，涅云问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压着声音道“阿萦，这么多年了他估计早就死了……”
对方骤然停下了步伐，却没有回过头“所以这便是你把我的记忆封印那么多年的原因，不去找他，不去记起，就因为…涅诼。”
“阿萦！”鲛皇怒道“你忘了你当初化凡入世是怎么死的吗?死地化为囚，你不记得了吗?”
命祀师一生解开囚最后却被困于涡囚中，传出去估计会是人人咒骂的程度。
这一事至今还是孽桑谈及便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眼下却不便出声，只能默默无闻当一块背景板，要知道鲛皇真正动起怒来可谓是血流成河。
而涅以桑萦深为鲛皇最宠爱的幺子却并没有被这一声所震慑，反而一身反骨。
“记得。”离去的背影逐渐慢慢消失在涅云问的视线里。
但他心甘情愿，为爱生囚。
＊
肖平不敢吭声害怕另一只手也不保，他眼神使唤着旁边的小弟过来帮忙。
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大难临头谁也没敢说话。
“阿汜，阿汜。”殷薇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殷汜面前，对着他摇了摇头。
虽然肖平的做法着实恶劣，但罪不至死，何况殷汜还在他的底下分配任务，如此得罪恐怕今后都不会好过。
殷汜渐渐收了力，不知为何他见到殷薇总会想起两个人。
两个早已阴阳相隔的人。
掌心藏着一只瓦片，因为用力血珠掉落至地面。
滴答…
滴答……
“阿襄，别老穿那件练功服，这几年天气越来越冷了，阿姊给你做了件狐裘。”
“阿姊，蛊山不冷，你把这衣服给沈仪阮吧。况且沾了血这狐裘就不干净了。”
“仪阮那边我已经给她做了一件，这一件你就收下吧。”
“哒哒哒！大老远的我就听见你们喊我的名字了，快说，臭二哥，你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沈仪阮扎着个冲天辫，抱着一顶小丹炉蹦蹦跳跳的来到沈繁襄面前，冲他做个鬼脸。
“是。”少年看着沈仪阮脸上的那两片没涂均匀的腮红，突然笑了起来，伸手弹了一下沈仪阮的额头“你涂的什么鬼?”
“不！许！说！我！的！妆！造！像鬼！”少女气呼呼的瞪了对方一眼，“臭沈繁襄，快说，刚才又在骂我什么?”
少年笑着点头，朝她够了够手指“靠近点，我跟你说。”
沈仪阮不设防备的靠近，只见对方附耳神神秘秘的说道“我说错了，不是鬼，是……丑八怪……”说罢他还迅速朝沈仪阮扮了个鬼脸。
霜明河畔传来少年的恣意欢笑，以及少女没能及时追上而后独自蹬脚的气愤“臭沈繁襄你找死，你给我站住，姑奶奶今日必须给你点颜色看看！”
飘落的霜雪卷起一片寒冰叶落在河畔上，荡起细微的涟漪，时而传来的笑声打破了寂静的雪夜。
他回过神来，记忆里的人影与此时的身影似像非像，却同样能感受到牵挂着原身的心。
“殷佟是谁?”许是目光过于灼热，他又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殷薇愣住“你不记得了吗?”
顷刻后，他从殷汜的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
殷佟是殷薇的远房亲戚，却因为殷薇生得貌美而不顾一切强行要了她，两人成亲后因为殷佟好赌，很快便把家里的东西败光了。
之后他们为了灵石的问题不断吵架，甚至后来殷佟对殷薇大打出手导致殷薇流过产。等殷汜赶尸回来之后，殷薇已经落了一身毛病。
与此同时，肖平忍痛给另一个小弟递去眼神，对方收到后趁机溜了出去，朝着天空放了一个焰灵印。
不到片刻，聚集在纸扎铺周围的赶尸客奔赴了过来，身边还带着不少的死尸傀。
“里面的人给我听着，限三声之内出来，否则便怪老夫不客气了。”
殷汜眯着眼瞥向肖平，对方察觉到那人看来的目光后立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他偏头对殷薇说“你去躲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殷薇心中不安“那你呢。”
“阿姐别怕，我会护着你的。”他向殷薇点了点头，压着肖平的手劲忽然变大，直直的把人拖出门外。
肖平一见外面的来人便像看到了救兵，大喊道“三叔伯，救我……”
被唤作三叔伯的老人挥着一根刺毒长鞭，紫黑色的长鞭泛着黑亮的瑕光破天而落往殷汜抽去。
然而殷汜非但没躲反而站在那里，眼见鞭子即将落下时，他忽然迅速把肖平往前一挡，毒刺深陷肉中，带着皮开肉绽的血腥味，速到快到令人反应不过来。
“你……”肖平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落刺，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老人僵硬的笑了笑“意外意外。”
“不过俗话说的好，有报酬才有力气干活，可怜的孩子，三叔伯会为你报仇的。”老人拍了拍旁边的死尸傀，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刹那间，那只死尸傀动了，猛然朝着肖平扑去。
撕扯的肉沫非得到处都是，它喝尽了血，身上的鬼气突然大增，白色的眼珠骤然变成墨黑一点。他弯腰踉踉跄跄的起身，如同刚刚控制身体一般，看见殷汜的身影就像看见一个血人。
只一瞬间，他便动了。利刃的紫长甲闪过，径直冲向殷汜的命穴。
殷汜步步退后不断躲闪，锐甲与脸颊擦肩而过，而后又抬腿把那只死尸傀往后一踹，自己却被对方使出的一拳击得后撤了几步。
他曲着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恍惚间只觉得棉签的这只死尸傀变得更快了不少，而他的动作速度流逝在不断加快，露出的破绽也越来越多。
这东西什么来头。
如今他的灵力被塔外所压制，只怕在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借身还魂终究是缓兵之计，事到如今只能用另一个方法了。
浮生三千非己所得，非己所求，非命所能，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殷汜咬破手指，将血珠滴落在一枚金圆花钱上。霎时，花钱散发出金圆光芒顺着他的地心散开，四面囚阵禁制上被一枚花钱所镇压，往下皆是杀招。
所有的一切在不断方面，到最后的禁止不动。
囚阵禁制落下数十道雷劫，每一道都清晰的落在他们的身上。
直到最后一道雷劫降临，禁制破解，无一人生还。
殷汜脸色苍白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瞬间觉得五脏六腑好似都被移位。
“阿汜，你怎么样了。”殷薇时刻关注着门外，眼见殷汜倒在地上时，她终于忍不住打开门往殷汜的方向跑去。
“阿姐……”殷汜看到殷薇脸上的担忧，密密麻麻的心好像被扎了一下，他故作轻松一笑，“还好。”
“不要说话了，留点力气阿姐这就扶你进门。”殷薇看着身上的窟窿，心上又重了几分。
她弯腰把殷汜的手架在身上，余光轻轻一扫旁边的那只死尸傀面容如焦，看着尤为渗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那只死尸傀的手好似动了一下。
“阿汜……”殷薇又重新看了一眼，而后没放在心上。
“嗯?”
她重新捡起了一个话题“之前看你的鞋子好像破了，阿姐给你重新做了一双，晚一点你去试一下。”
殷汜一愣，良久他低声说了句“好。”
“阿汜。”
“嗯?”
“桌上那碗汤药凉了，等会进去阿姐给你重新热热。”
“好。”
或许是今日的殷汜格外好说话，殷薇像是有许多话想跟殷汜说。
每一次问答，殷汜都会回应。
“阿汜。”
殷汜扶着门槛又往地上吐了一口血，体内的鬼灵之力在吞噬着他全部的灵力，像是要将他每根骨头都碾断再重新拼接在一起。
以至于到最后，他的耳边是殷为的温柔呼唤。
“阿汜，阿汜，你怎么了……”
像极了她们的身影。
刹那间模糊的视线多了一道血红。
刚才依旧倒在地上的死尸傀突然站在殷为的背后。
殷汜奋力的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动作。
“阿姐——”那是来自原身主人的叫喊。
滚烫的血花溅到他的脸庞，他无力的垂下手，花钱像是将他们完全割裂开来，鬼灵之力朦胧了两地界，他伸手一拳砸向死尸傀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
殷汜红着眼仿佛陷入了自我怀疑，哪怕滴入灵血花钱在线，却也只能眼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死尸傀残忍的杀死殷薇。
“殷汜…快…走……”殷薇用着最后一丝力气，祈祷道“快…走……”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