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琢见觉心满口否认自觉今日是见不着惠无了，想想又不太甘心。

“听说惠空禅师和惠无禅师是同门师兄弟，不知可否请教一番？”

觉心思考片刻后点头道：“惠空师叔在明镜禅室做早课，小僧领施主去吧。”

四人往后面禅房行去，远远看见一间爬满紫藤的禅房外站着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可能是在背诵经文。觉心露出诧异的眼神，脚步停滞不前，神色犹豫眼珠子疯狂转动。

秦少琢心中一动，他看见了谁？那小和尚与惠无有关？

她指着墙角一块怪石开口问道：“小师傅，那是什么东西？”

觉心闻言转过头定睛看去，正要仔细分辨，被秦少琢一记手刀敲击在脑后，软软倒了下去。秦少琢扶住他瘫软的身体，推到赵嬷嬷怀里。

你怎么干这样的事？这不对啊！赵嬷嬷和钱椿家的惊得要跳起来，嘴一张就要开口询问，被秦少琢轻轻摇头制止。原来是禅房门口的小沙弥已经被惊动，走过来了。

秦少琢脸上挤出深深的急切和担忧，拉着他道：“觉心小师傅带我来听惠无师傅讲经的，结果突然就晕倒过去，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觉明闻言大惊失色，叫道：“什么？”伸手去探觉心的鼻息。

“我听说这种急症最是耽误不得的，寺里可有懂医术的师傅？快送他去瞧瞧！”秦少琢又催促道。

觉明年纪还小不经事，不知所措地点头道：“有的有的，惠济师叔学过医。”

“那快带他去，你一个人去还是让我家赵嬷嬷和钱嫂子帮个忙？”

觉明犹豫不决，回头看向禅房。

“小僧得先去回禀一声。”

秦少琢试探道：

“是惠无和惠空师傅吧，觉心小师傅就是带我来拜见两位大师的，你先带觉心去看病，我来跟两位师傅说，快点，你摸摸他身体都变凉了。”

觉明摸了一把他额头，惊慌道：“好好好，这边来。”

觉明慌慌张张带着赵嬷嬷她们走了，秦少琢抬眼看向紫藤花缠绕的禅房，示意采莲动作轻点，然后轻手轻脚摸了过去，果然听见室内有两个人在交谈。

惠无和尚吗，这么多年她终于见着他了。

古朴的禅房里，秦少琢坐到了惠无和惠空的对面。

采莲被打发到门口守着。

自她进门起，惠无就开始坐立不安，几次想起身冲出门去又被惠空按了下去。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一句话就让惠无终于能坐安稳了。

“大师，我…我…。”秦少琢支支吾吾，她本来想得好好的，就问他自己命格是否有变化。

他批的命没错，她全家惨死确实算是命犯灾星，但现在她死过一回重新来过，她知道各人的命运和前路，知道悲剧的起始和结果，她可以尽力去阻止去拯救去挽回，那样的话她的命格有变化吗，前世的悲剧还会重演吗？

可是话到嘴边突然就消音了。

惠空眼神柔和，慈祥，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除了包容还有欣慰。他说：“施主，不要急，慢慢说。”

惠无却不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神由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然后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们两个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一个温柔慈悲，包容万物，一个冷漠无情，怀疑一切。但他们又都留着一样的光头，穿着一样的僧袍，撑着一样的坐姿，有着如出一辙的眉毛走势。

仿佛是一体两面。

“大师，我仿佛在两个世界徘徊，夜里我与鬼为伴，无知无觉。到了白天，就崩上一张人皮，变幻出冷漠或者假笑的脸，跟谁都有距离，待谁都不够真心。我哭是假的，笑也是假的，担心是假的，放心也是假的，看谁都是死人，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有时候又觉得是刚从梦里醒来，一层套着一层，哪怕我前脚和你说过话，后脚从梦里醒来，连你也是假的。大师，你说我这叫什么？我就像一具刚刚从棺材里爬出的尸体，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我看谁都是尸体，我怕他们假装成活人来骗我，骗我以为自己也是活人，于是我拼着命去挣出一条活路，最后发现我早就没有命了，然后他们看着我笑，说看看这个傻子啊，她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她在坟墓里折腾个什么劲啊。”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惠空的脸。他比惠无更温和慈悲，她觉得他有温度，不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惠无的脸就像死人，没有血色，惨白。没有了在师兄惠空面前那种不着调的感觉，他冷漠尖锐似乎看穿了一切。

他说：“你在怀疑什么？”

她在怀疑什么？她怀疑一切，她怀疑自己。她爱得不够纯粹，恨得不够真切，她什么都去做但什么都不信。她威逼李总管去查找凶手但并不是很关心结果，她看见松花从厨房回来受了委屈但她不闻不问，她明知道凶手还没找到采莲死于上香途中，可她还是坚持要来上香。

“我没有那种强烈的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我知道该去做什么……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是假的，我是假的还是世界是假的，我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别人梦里的无脸怪物。”

奶娘临死前想让她叫一声娘，她只会拒绝，说“你不是我娘。”

没有怨恨没有不满只是事实如此。她死得很惨很痛苦，也很绝望，她咽气前看着她说:“你是个怪物。”

惠空还是一如既往用温柔慈悲的眼神注视着她，嘴角含着一抹微笑，像高高在上的佛像，又像个假人。

惠无面无表情。

“你觉得你被世界抛弃了，所以你拒绝一切。”

她摇头，“不，不是，我没有去拒绝，我是个假人，我被操纵着去哭去笑，那都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只是个假人，没有心的人哪有自己的心意。”

惠无的眼睛眨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动容。但她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呢？”惠无仍是平静无波的口吻。

“我想，我想看看我的命格，我不太信命，但我别无选择。”

“师兄不让我再给人算命，秦小姐，你是最后一个。你**********。”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知道他在说话，却什么也听不清。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像是古钟被敲响后的回波。

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师，大师你停下来，我听不见啊，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突然间它就没声了。你敢说这真不是梦吗？这寺庙不是个巨大的坟墓吗，大师，你是什么时候死得？”

她看见一旁的惠空沉重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按住自己师弟的肩膀，对她说“秦小姐，这不是梦。小僧送你几句话吧，三生有缘，方遇普渡，五行有气，幸逢机缘。你是被眷顾之人，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

为什么？

她反应不及，只是本能地回答道:“我不回，我早膳还没用呢。”

“那我让人给你备一席素斋。”

大圣恩寺的素斋在全京城都很有名气，想要预约得提前一个月排队。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要五个人的。”她还有一个丫鬟两个仆妇和一个车夫。

惠空笑道:“好。”

看，她又言不由衷，她又被操控了。

从禅房出来，采莲惴惴不安跟在后头，欲言又止。正好赵嬷嬷和钱椿家的也回来了，正向这边走来。

秦少琢想起觉心那码事，满怀歉意道:“大师，对不住了，你家小和尚觉心被我敲了一下子。”

“严重吗？”

“不重，我下手很有分寸。”她信心满满道。惠空包容的眼神让她不自觉放松下来。

惠空微笑道:“那就无妨，回头免他两天早课让他轻松两天，不能白吃了这记一闷棍。”

“今天来得匆忙，下次再来定会奉上赔罪礼。”秦少琢保证道。

惠空眨眨眼睛，道“那大圣恩寺的素斋也会为你备好的，不需要预约哦。”

秦少琢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有了点默契，又看了看他身后黑着一张脸的惠无，也不算黑脸，只是面无表情，总归不是笑脸。

“惠无师父为我测过命，卦资还没送上呢？”

惠无哼了一声“秦小姐在埋汰谁呢？”

秦少琢忍不住笑道:“惠无师傅真是……”真是什么呢，不讨喜。

他大概只在他师兄面有好脸色吧。

吃过素斋，天色还早，秦少琢考虑是直接回去呢还是再转悠一下。难得出门一趟，大圣恩寺风光秀丽，庙宇奇伟，后山还有寒泉和石林，散散心也不错。

采莲悄悄道:“奴婢刚刚好像看到了四小姐。”

她怎么会在？

四姐秦兰瑛刚刚及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出门时没以前那么随意。上香这种活动一般都是全家一起行动，单独来的都怀有别的目的。

“祖母，大伯母和三婶她们也一起来了吗？”

“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很快她就回来了，带回几条消息。

“有大太太，四小姐和六小姐，好像是来相看人家的，男方听说是宁远侯世子，姓孟。还有宁远侯夫人也来了，同行的有她娘家侄子，还有一位黄夫人，听说丈夫是位指挥使。”

宁远侯世子孟峤？孟峤！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啊呸！

孟峤可不是良人，家世煊赫时他待你千般万般都好，一旦失势，那就把人往泥里踩，甚至千方百计要取人性命。

她得去看看。

大圣恩寺占地极大，除了门前停车的广场。前面的大雄宝殿天王殿等，后院的禅房精舍，吃饭的斋堂，东侧的佛塔，还有几处园林庭院。

采莲说孟峤他们就在静悟园。

秦少琢记得那个园子有棵巨大的红枫，每到秋日，大片大片挨挨挤挤的红叶色彩绚丽如同燃烧的晚霞，吸引无数香客流连忘返。不过这会儿还没到那个季节，还看不到那种光景。

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