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四岁，赌气离家出走，为了甩掉追踪的下人，他冒冒失失闯进了深山。结果陷在猎人挖的陷阱里动弹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陷阱底部有削尖的木桩，刺破他的大腿，鲜血汨汨流淌，弄脏了天青色的绸裤。

脑袋一阵阵发晕，他强撑着眼皮，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小姐，他好胖啊！”

“是啊，像是被一堆肥肉吃得只剩个脑袋在那杵着。”声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又带着尖锐的讥讽。

一堆肥肉……吃剩得只剩个脑袋……杵着。怎么有人说话如此刻薄。

他努力掀起眼皮，想要看清是谁在说话。挣扎了几番，还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雨声滴滴答答，他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干草堆上，头顶是破旧腐朽的房梁，缠着发黄的蜘蛛网，几只不起眼的虫子吊在上面，蜘蛛已不知去向。

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句刻薄的话，他偏过头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屋子中间燃起火堆，两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一旁，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鸦青色的鬓角和白皙的脸庞，表情失落，望着火堆怔怔出神。有风从破旧的门缝里漏进来，吹得火光摇曳不定，晃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突然抬起头，红彤彤的火光倒映在她眼中，如山花灿烂，灼灼其华。

他恍然一惊，心脏怦怦直跳，匆忙闭上眼，假装从未醒过。

破败的庙门腐朽不堪，随便一碰就往下掉木屑，挡不住凄风苦雨拼命往里钻。空气潮湿黏腻，屋顶破个大洞，漏进来的雨滴滴滴答答砸在碎瓦片上，滚到坑坑洼洼的泥地面，渐渐汇成一汪巴掌大的水池。

有人絮絮叨叨。

“小姐，等天晴了，咱们就回去吧，跟老爷认个错，他一定不会再怪罪小姐的。”

他悄悄睁开眼，偷觑着她。

她正捏着根木柴往火堆里添，闻言手指紧紧抠陷进烂木头里。木屑纷纷往下掉，洒在她大红金线缎面绣鞋上。她声音冷漠尖锐。

“我又没有错，凭什么叫我认错？我不过骂了她一句三麻子，她骂我野狗疯狗怎么说？凭什么叫我让她？凭我力气比她大，个头比她高，嗓门比她响，麻子比她少？”

当丫头的继续劝说：“奴婢知道小姐没错，老爷也知道。老爷其实就是想要小姐一个态度，要小姐服个软，小姐为什么不顺着他讨个欢心呢？”

“老爷夫人太过偏心，奴婢知道小姐心里有气。可小姐不去想法设法讨老爷夫人欢心，反倒跟二少爷三小姐争风吃醋，斗来斗去，只怕会惹得老爷夫人厌烦，将人推的更远。”

她面色透着一股漠然，声音淡淡：

“我知道人心都是偏的，那二人是他们心肝宝贝，我越是争强好胜，越是踩他们一头，就越发惹的爹娘不喜。”

“小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争呢？”

她低眉垂眼冷哼一声，抬头看向火堆中跳跃的火光，眼梢微微挑起，眼底光芒亮的惊人。

“我就是要争！”

“我想要的没有人会双手奉上，不争我如何甘心。他们偏心得理所当然，要我认同，还要我顺从，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争的不是爹娘的宠爱，我争的是我的愤怒、不甘和委屈。我争的是我有发声的权利！”

“我要他们就是多给姐姐夹口菜，都得先看我的眼色！”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衰败沉闷的破庙里，滴滴答答的雨声混合着噼里啪啦火苗的迸裂声，汇成一曲悠远的乐章。

他躺在受过潮软塌塌的干草堆上，想起家里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大哥，温文尔雅才学过人的二哥，还有百无一用痴肥憨傻的自己，想起爹娘失望的眼神，兄姐鄙夷的嗤笑，下人们背后的窃窃私语，眸色渐渐转深，漆黑如墨。捂着扑通乱跳的心脏，他抬眼看向火堆中央，目光灼灼。

大圣恩寺坐落在京郊的东辰山上，历经三朝不倒，出过多位高僧，声名赫赫，是京城达官贵人上香布施的首选之地。

秦少琢的马车沿着修缮好的山路曲曲折折一路往上，直到寺门前的广场才停下。小沙弥带路，引着去规划好的停车的地方。

此时雨已停歇，天空渐渐明朗，湿气被凉风吹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的清香，还有寺庙特有的香火味。秦少琢被采莲扶着下了车，环顾四周发现虽是下雨天，庙里的香客却不见少，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知客僧惠能带着两个小沙弥迎了出来。

秦家老夫人是大圣恩寺的虔诚信众，秦少琢此前曾随祖母和母亲来过几次。

她很欣喜于他还认得出她来，口中客客气气称呼她“秦小姐”，得知她是要上香，就吩咐小沙弥觉心领路。

辞了慧能，秦少琢带着采莲和赵嬷嬷两人往后殿行去。

宽敞的大殿里，菩萨像宝相庄严，端坐在殿堂上，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半开半阖，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香烟袅袅中，秦少琢跪在佛前的蒲团上，郑重举起三注香，紧闭双眼感受着香烛的烟火之气，恭恭敬敬插到香炉中，而后虔诚地叩首。

菩萨的脸庄严慈悲，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在含笑着劝慰世人，低垂的眉眼间满是怜悯。

秦少琢望着她悲天悯人的面容，心中琢磨，今生许的愿能在前世实吗？

她希望父亲沉冤得雪，母亲他们的遗骸入土为安，英姐儿顺顺利利长大成人，还有孟峤和陈腊梅不得好死。

殿内很安静，向来聒噪的采莲难得没有叽叽喳喳，神色肃穆侍侯在一旁。

祈祷完，秦少琢站起身，从采莲手中接过事前准备好的二十两银子，扔到功德箱里。

“贵寺是不是有位讲经的师傅叫惠无，他还在吗，我有篇经文读着不甚明悟，能否去请教一番？”

小沙弥觉心笑呵呵道:“惠无师叔在明心殿，我领施主去吧。”

跨出殿门，他突然止住脚步，一脸不安磕磕巴巴道:“那个，施主方才是我记差了，惠无师叔他出门游历还没回来呢。”

你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我就信了。

可现在，见他说话磕磕巴巴底气不足的样子，秦少琢不由怀疑，惠无和尚是不是在躲自己啊。

惠无就是给她批命“命犯灾星天生反骨”的那个所谓高僧。她幼年的遭遇都是因这个批命而起。

之前她每次随长辈过来上香时都要找他一次，大概她态度过于凶神恶煞，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出门游历，被别寺庙请去讲经去了等等。

但今天，她真不是来讨说法的。她寻思着自己长得也算慈眉善目，怎么这些人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来自己在这大圣恩寺也算鼎鼎有名了。

“惠无师傅真得不在？怎么我每次问他都不在？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傅，我再问一遍，他真得不在寺里吗？”

觉心苦着小脸道:“小僧不不不知道啊。”

他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穿着一身宽大的僧袍，看着将才十岁的样子，小脸通红紧张兮兮瞅着自己，秦少琢心里一软，暗暗唾弃自己竟然在威逼一个小孩。

但她找惠无真得只是想问问，她重生过一次，她的命格有变化吗？

这个命数的问题后院禅房也有人在问。

惠空揪着惠无的袖子痛心疾首道:“你说你，看看，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谁批命不是往好里说，爱财的就说他财源广进富贵双全，家里当官的就说官运亨通仕途坦荡，诸事不顺的就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知足常乐的就说一生顺遂衣食无忧，心大的就说命里有贵人相助。其他的你爱怎么编就往好里编就是，怎么偏偏到你这里就不一样了呢？”

惠无瞪大眼睛道:“师兄，人家叫我们高僧诶，你怎么跟江湖骗子似的。”

惠空捶了他一记“你个呆子，谁人的命数是一成不变的？批个命就能决定一生了？就是命里有财他要是好吃懒做万事不管，这银子还能从天而降砸他头上？这道理你懂我懂人家难道就不懂吗，不过就是图个安心罢了。再说，命数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谁还能当真啊？”

惠无道:“师兄，那是你算的不准，我跟你可不一样。”

惠空又捶了他一记。

“我呸，你还有脸说这话，你跑昌府跟宁王说他是天命所归，去了闽地又说有紫微星降世，昨日山下碰见人家傅大夫，你魔怔似的说他身上有龙气，进宫面圣你又说华盖照顶众星捧月，是皇命在身。谁家皇命还能一分为四份啊？好在人家知道这话犯忌讳不敢传出去，不然你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惠无小声道：“天下既然有过三分的时候，怎么就见得不会有四分的那一天呢？”

惠空勃然变色，怒斥道：“混账东西，你再这样胡言乱语口无遮拦我非把你逐出师门不可，也免得哪天连累到大圣恩寺这上上下下百来条人命。”

惠无神色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再说，连连保证下次再也不敢。

惠空脸色稍霁，叹了口气道：“方才惠能师弟遣人来报秦家五小姐来寺里上香，叫你避着些，你还记得人家不？那会你刚出师，就自作主张跑去给人批命，结果累得她被家人厌弃，差点死于非命。”

惠无讪讪道：“师兄，这可不怪我……”

话音未落，禅房门口传来一声冷哼：“呵，不怪你又该怪谁呢？”

惠无和惠龙俱是一惊，两人刚刚说的话论起来可都是大不敬，若被人传出去对大圣恩寺来说是灭顶之灾。而且门口是有惠无的小弟子觉明守着的，为何没有来通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