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究如期而至。
从网吧出来，郎有义被他家长接走，郑逍在等司机，只有周州对着瓢盆大雨一筹莫展，今天心情有些烦躁，放任自己沉溺暴力的电子游戏，现在已经赶不上回家末班车了。
郑逍把手搭在他肩上，“我送你回去吧。”
“……”
即使再不愿意让郑逍送自己回家，但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花一笔巨额打车费。忍住想侧身躲开触碰意图，周州点头道：“那麻烦你了，我家在城郊北路。”
“嗯，不麻烦。”
郑逍白净的脸上展颜一笑，“你要愿意也可以来我家玩。”
“嗯……下次吧。”
-
司机下车，对郑逍点头道：“少爷。”又打着伞，尽职尽责护送两个男孩坐进车里。
宽敞干燥的后座，唯命是从的司机，装满零食的折叠软箱，很明显，郑逍是个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小少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周州把脑袋抵在车窗上，看着雨水拍打玻璃，盏盏街灯浮光掠影般闪过，垂眸安静的想心事。
见他不说话，郑逍也没刻意搭话，而是从凑近前排拿过零食箱，“周州。”
“嗯？”周州转过身。
零食箱递到了他腿上。
郑逍笑问：“你喜欢什么零食？随便拿。”
周州犹豫了一会儿，“真的可以拿吗？”
“当然，请拿吧。”
“那……谢谢你，郑逍。”
忽略了大包的薯片，周州把甜味的散装巧克力，奶糖，水果糖，棒棒糖都挑走了装进口袋，后知后觉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我会不会拿太多了？”
“怎么会？零食而已，你喜欢我还能送你更多。”郑逍把筐放回去，晃了晃脚，像发现了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低笑道：“原来你喜欢糖果，真看不出来。”
周州奇怪地问：“难道不是很多人都喜欢糖吗？”
郑逍一吐舌头，“可你看起来像一个爱吃苦瓜的人。”
“是吗……”
他只笑笑，不再说话。
快到目的地时，郑逍开口再一次邀请道：“下次来我家看小猫怎么样？”
“再说吧。”
“好吧……”
车子停在城郊北路三厝路口。
周州下了车，回头弯眼浅笑，招手道：“谢谢你的伞，上学时还你，拜拜。”
郑逍坐在车里看他，和颜悦色摆摆手道：“再见。”
到底是孩子心性，口袋装满糖果回家，哪怕表情再矜持克制，眉眼间都有几分藏不住的骄傲喜悦。
虽然明知道那个人不在家，但心中的阴云已经散了大半。
无时无刻，每分每秒都在期待——
夜千梨快点回来吧！
-
周州回到家，点亮了灯，把满满当当的糖一股脑撒在桌上，整洁的桌面立刻变得花里胡哨，严肃厚重的书都被压在了糖果下。
哼哼，你不回来，我就要弄乱你的东西，最甜的糖也不能留给你，谁叫你不回来。挑挑拣拣选了半天，选中一个最甜的糖拆了含在嘴里，他满足地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叉，放肆地把脚掌搭在桌边，随便拿了本书翻看。
可很快，男孩就皱眉，把腿放下来，连续换了好几本，桌子上的书居然没有一本是中文，全都是英语。
这怎么回事，难道夜千梨是外国人？他腹诽想着，手指心不在焉地翻着厚厚的书页。
忽然，一张小卡片从不知从哪页掉了出来，轻飘飘地飘到了地上。
周州赶忙俯身捡起，反到正面一看，居然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是一个站在摇篮边的小男孩，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向镜头，猝不及防被抓拍下来。
这个男孩五官英俊，看着很眼熟——
分明就是夜千梨本人！
大概是十几岁的年龄，但不超过十五岁，眉眼间的寒气似乎能穿越时空，把拿着照片仔细观察的周州瞪死。
“哇……”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藏，他忍不住感慨道：“夜老师小时候好可爱……”
摇篮边有一只婴儿的小手伸上来，似乎想去勾夜千梨的手。
这个婴儿是谁呢？是他的弟弟妹妹吗？周州蹙眉，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哪里冒出个小鬼，把来之不易的免费小爹抢走，于是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拼命想探究更多线索。
除去照片的主人公，略显模糊的背景中能看到一个穿着围裙，弯腰忙碌的妇人，圣诞树的一角，砖红的壁炉，还隐约有张贴耶稣基督的壁画。
照片中的男孩穿着普通的卫衣，看不出贫富，但观察背景感觉空间狭窄，或许这个家庭并不富裕。看来看去还是落回小夜老师那张稚嫩的脸，男孩双唇紧抿，宁静的眼神直视镜头，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夜千梨当真神秘，他有着怎样的家庭呢？当初在养父母家，妈妈又为什么说他一直在找我呢？
“……”
周州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把照片夹回书里，谨慎地调整位置，尽力恢复成原位。
五天的假期已经过半。
后面两天，周州独自宅家恶补了课本上的知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语数英，以他的智商很快都能掌握。
连着背了好几册的英语课本单词，他兴致勃勃地翻阅桌上的书，无奈小学的课本没有收录这些晦涩专业的词汇，他还是无法看懂。
假期第三天，他开始感到无聊又孤单，如果夜千梨还不回来，他真的会以为免费小爹丢下他跑路了，连桌上自己舍不得吃，准备送出的糖也一并丢弃。
-
傍晚，天空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周州拿着零钱下楼吃饭，回家的途中，意外在街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怔，迅速退回拐角，避免对方发现自己。
莫晴晴？
还真是她。
女孩蹲在地上，撑伞抚摸一只小狗。
“晴晴，快走啦。”她的母亲呼唤她，“该回家了。”
“来了妈！”
莫晴晴摸摸小狗的头，“你乖乖吃呀，我要回家了，下次遇到你还给你带吃的，拜拜。”话落，她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母亲。
周州慢慢走过去，站在旁边给小狗撑伞，看着她们手挽手回家的背影，心中涌上强烈的失落感。
因为下雨，附近比往常更冷清，他的目光转向地上的小狗，原来就是之前遇到过那只白毛瞎了一只眼的，它正吃着地上女孩投喂的剩饭。
莫晴晴好善良，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所顾忌的善良，来自于温暖的原生家庭，即使成年后遭遇不顺，也有亲情带来治愈的港湾。
这些都是周州不曾体验过的。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样该多好，他有些落寞地眨眨眼。
小狗吃完食物，摇头摆尾地离开了，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心想反正家里也没人，不如跟着去瞧瞧，说不定能发现小狗的狗窝。脑子经常冒出奇思妙想，周州是典型的浪漫主义。
-
可万万没想到，小狗的狗窝没发现，在跟到垃圾堆旁时，居然遇到了一批蹲点的捕狗大队。
瞎了一只眼的小狗被网兜轻而易举地抓住，两个穿迷彩服抽着烟的男人，从把狗从网兜里抓出来，粗暴地塞进车箱的笼子里，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到垃圾堆旁，继续蹲点。
“妈的，怎么还不到八点，老子想下班了都。”
“还有半小时呢，你提前回去只会挨骂，而且今天抓的数量不达标，都不知道要怎么交差……”
“害，累死了还挣不到几个钱。”
“谁不是呢，你看收垃圾的更苦，一整天都要在街上晃，咱还能偶尔偷懒抽根烟。”
……
“哎，八点了，可以回去了吧？”
“走吧走吧。”
-
周州犹豫了很久，终于在他们要离开时上前拦住他们，“叔叔，这些狗你们抓到后要送去哪里呀？”
迷彩服城管一脸无所谓道：“看救助站收不收，不收就打死。”
“能不能……”
或许是看出男孩的意思，另一个城管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没办法呀，现在恶犬伤人的事件太多了，人权总比狗权重要，对吧？”
“小孩，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这地经常有流浪汉和精神病打人的，嗯，快回去吧。”
两个城管还着急下班，话落就推开他，很快开车走了。
“……”
一脚踩进水坑里，布鞋和裤脚都湿了个透，周州神情阴霾在原地站了会儿，把脚从水坑里拿出来，一声不吭往回走。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善良究竟还有什么用。
太强的共情和无能为力几乎要将内心击溃，路过公交站时，他停下脚步，脱力坐在椅子上，忧郁的目光看着前方马路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
反正家里没人，回去也没意思。
或许我已经被抛弃了。
-
惨淡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深夜，直到马路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一辆车，他终于像灵魂归体般有了动静，起身准备往家走。
忽然，余光瞥见一个人正快步朝他这边靠近，那抹黑影由远及近，他疑惑地定睛一看，居然是夜千梨。
“！！”
周州慌忙朝他的方向走去，“哥、哥哥，你怎么……”
夜千梨脸色很僵，下巴绷地很紧，垂眸瞪着他，蹙眉戾气沉重，一副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周州，你……”
“哥哥……”
“啪——”
毫无预兆的一巴掌打在了周州脸上。
“……”
夜千梨打完人手都在抖，厉声道：“晚上十一点半，你不在家老实待着，在街上乱跑什么？”
“……”
周州抬头，一改平日里温和怯懦，眼神冷漠到结冰，语气近乎挑衅：“您不回家，我在附近玩玩怎么了？”
“你还敢顶嘴……？”夜千梨表情有点狰狞，似乎还想打他。
“……”
周州脚步后退，冷笑两声，突然抬高音量：“我敢！我怎么不敢？你这个冷漠无情自私自利不讲道理的人，我受够你了！”话落，他转身就跑。
“你要去哪？给我回来！”
夜千梨立刻追上去，却感到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长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万般无奈扶着消防栓蹲下来。
“呕——”
本就空荡荡的胃自然吐不出什么东西，撕心裂肺呕了半天，只吐出少许透明的酸液，还有喉管破裂的一点血丝。
“该死的……”
大雨滂沱，胃痛得仿佛要死去，他咬着唇，雨水打湿苍白的脸。
片刻，他扶着消防栓摇晃地站起来，手指攥拳抵住疼痛的胃，单薄的背脊微躬，大步朝周州消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