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昏睡噩梦又找上门来。

那是三岁前消失的记忆。

他是福利院最小的孩子，但犯了错还是被关进铁皮屋。

周围非常黑暗，除了自己的哭啼，还有一个清浅的呼吸。

泪眼婆娑间，他看到一个长发姐姐被锁着脖子禁锢在墙角，那人身材消瘦，衣衫褴褛，黑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隐约只能看到单薄染血的嘴唇。

“呵呵……”

突然，那人笑了，露出森白的兔牙血迹斑斑，“小孩，你在哭什么？”

“……”

孩子害怕极了，噎住哭泣声，呆呆地看着她。

“过来，过来我这里，我不会吃你的。”

“不，不要……”

“乖，我有糖，你过来我就给你。”

“……”

孩子很单纯，一时忘记了害怕，被他的话哄骗着慢慢走了过去。

突然——

长发姐姐像脱去人皮的妖怪，猛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被掐得发不出声音，呼吸困难，视野一片模糊，隐约看见那人从背后拿出一把锋利的刀，长发散开，瞳眸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刀锋直捅而来，恐惧骤然蔓延。

别杀我。

别杀我。

求你、别杀我……！！

-

“啊！”

周州惊吓得从梦中醒来，浑身冷汗。

“吵什么吵？”

一个烦躁的声音不满道。

房间昏暗，只亮着一盏台灯，他惊魂未定地循声看去，那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说话间头都没回。

“夜老师……”

刚醒来脑子还有点懵，他缓了会儿，才想起白天已经跟着夜千梨离开了养父母的家，这会儿正坐在空荡荡的床上，有些无所适从。

夜千梨放下书本，给烧水壶插上电，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未拆封的饼干，反手扔给床上的男孩。

安静的房间响起咕噜噜的烧水声。

“给你吃。”

是便利店里最便宜的那种圆片小饼干。

周州确实很饿，脑袋还晕乎乎的，尽管喉咙像吞刀片一样疼，但还是礼貌说了声：“谢谢您。”掀开被子坐在床沿，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拿出一叠塞进嘴里。

-

他默默走到夜千梨身后，看到桌面摊着一本很厚的英文书籍，边角都有些旧了，页面空白处有几处零碎的手写注释。

夜老师好厉害，他心想。

虽然三年级就有英语课了，但周州基本没听，学得稀烂，所以想象中那些能懂英文的人，也是很厉害的角色。

咕隆，水烧开了。

夜千梨终于舍得站起来，拿过桌上的一只塑料杯子，把感冒药拆了倒进去，又倒入热水随意地摇了摇，然后把杯子递给他。

“感冒药，喝了。”

周州一愣，下意识伸手接过，“谢、谢谢您。”

“……”

原来我生病了他会管我。

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杯壁传递到手心，少年感动却不敢表现出来，红润的唇覆在杯口，小口小口地抿着。

可是感动不到三秒钟，夜千梨又不满意地骂道：“喝个药磨磨唧唧的，你还是不是男的？搞快点，一口喝了。”

“……”

周州嘴角抽抽，心想果然，拜托老师，这是开水好吗。可他天性不想给人添麻烦，哪怕知道是过分的要求，还是皱眉打算强咽，结果猝不及防舌头被烫得痛麻，差点吐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一脸冷漠的男人，哑声道：“太烫了……”

“……”

夜千梨一怔，逃避似地转开视线，不耐烦地摆手道：“随你便。”

那只骨节修长的手裹在黑色手套里，在眼前晃过。

周州虚弱地咳嗽两声，“夜老师，你晚上也戴着手套吗？玻璃碎片划出的伤口需要透气的。”

“你怎么那么多事。”夜千梨冷笑道：“我不想直接接触细菌不行吗？”

“……”

他的意思是说我像细菌一样脏吗。

周州低眸，唇线紧绷，手指悄悄握紧杯子，慢慢把药喝完后，轻飘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寒意：“我只是关心您。”

“我不需要，收起你泛滥且没有任何用的同情心。”夜千梨冷冷道，接过空杯子，到卫生间的水池边冲洗后重新放回桌上，俯视还坐在床角的男孩，蹙眉道：“我要熄灯了，你还睡不睡？”

周州低垂的眼神有些阴郁，一言不发上了床，拘谨地侧躺在床沿，拉起被子蒙住半个脑袋，有些怄气的模样，闷声道：“……睡了。”

“……”

夜千梨才懒得管这些小孩心性，直接关了台灯，室内顿时陷入漆黑。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走到床的另一端躺下，翻身背对背睡觉，习惯性把被子盖过脑袋。

-

黑暗中，周州安静地眨眨眼，浓墨般的睫毛扑掀，思维浑噩混沌。

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何时能结束。他才十二岁，如果是十八岁就好了，那时应该没在读书了，找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一个人也能混得不错。

他不是那种内心坚定，想励志逆天改命的人。从出生被亲手父母抛弃的那一刻，他就是来人间混日子的，无所谓贫穷或富有，能活着就好。

尽管拥有一副好皮囊，但内心深处的自卑还是让他不与任何人深交。

或许此生注定玉不琢，不成器。

但，他又不是玉。

-

四月到了，春雨绵绵，阴云密布。

两天的周末一晃而过，清晨六点，周州在睡梦中被强制叫醒，迷蒙睁开眼，猝不及防看到夜千梨脸色不善，眼神凝冰死沉沉盯着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嗖”地坐起来，飞一般的洗漱穿衣，终于在六点十分出门。

夜千梨是不跟他一起去学校的。

他表情冷酷，双手插口袋，黑色的风衣衣角蹁跹，很有□□大佬的气场，低头上了反方向的公交车。

周州静默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片刻瞥开视线，停在公交站旁的早餐小摊，准备买个馒头。

想不到居然碰到一个熟悉的人。

女孩低头从另一个路口走出来，穿着整洁干净的蓝白校服，乖巧地背着帆布书包，马尾有些凌乱，漂亮的脸上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莫晴晴？

周州一愣，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心里还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莫晴晴看到他就已经挥挥手走过来了。

“周州，你也住这吗？”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但眼神已经有了光亮，转头对小摊老板说：“阿姨，来个葱卷馒头。”

“嗯，好巧。”没想到一面之缘的莫晴晴会记得他名字，由于不熟的原因，周州习惯地低头，轻声道：“我刚搬过来。”

“嗯……住这挺安静的，就是离学校远了点。”

莫晴晴接过小摊老板递来的袋子，递过一块钱，礼貌道：“谢谢阿姨。”举起冒着热气的馒头咬了一大口，眨着明亮的眼睛看向周州，关心道：“你的脚好些了吗？上次看崴得挺严重的。”

“谢谢，你还记得啊……”周州有些不好意思，克制地笑笑，“我脚已经好了。”

“哈哈，那就好。”莫晴晴看出他的不自在，笑了两声就大口吃着自己手里的早餐，不再搭话。

“……”

周州文静地咬着手里的馒头，心想莫晴晴这么风光的人，居然也住在这简陋的居民房里，不知道夜千梨认不认识她。

过了会儿公交车来了，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虽然车里挺空的，但都默认不坐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坐在了后排。

这里离学校挺远的，车程有一个小时。

看着窗外渐渐忙碌的清晨，一路变化的风景，周州心想夜千梨真抠门，公交车也就两块钱都不带他坐，偏要走那么远的路。

虽然夜千梨养着我，但说不定是拿我当食材，我才不会感激他，其实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他跟我道歉……沉浸在内心的小世界，周州悄悄勾了勾唇角。

忽然，他整个人被挤到车壁，脑袋猝不及防磕到了窗户上，震惊的眼神看去，旁边的位置不知何时坐了个肥胖的大婶。

“哟，小伙子挺俊啊。”大婶乐呵呵地打招呼，“读几年级呀？”

“……六年级。”

话落，他看到前面的莫晴晴居然也贴着车壁。

她旁边坐了个干瘦如柴的男人，把脸朝着她笑容猥琐，一直在朝她搭话。

莫晴晴很不耐烦，但还是忍着，耐心回答他的问题。

谁知，男人居然挪动座位，朝她贴近。她不由绷紧背脊，坐立难安地紧靠车窗壁，但碍于车里人太多，还是没有离开座位。

周州坐在她后面，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想了想，跟大婶示意要出去，大婶给他挪开空间，艰难挤出来后，他下了一步车阶，对莫晴晴道：“快到了，要下车吗？”

“好啊！那我出来了。”

莫晴晴惊喜地回他，朝旁边那男人语气直接道：“大叔，麻烦让一下，我快下车了。”

男人不情愿地挪了腿，嘴碎道：“小美女，你们不会早恋吧？”

“你说什么啊！我们是同学。”莫晴晴有些恼火，“麻烦您再让开一点。”

“切，谁知道呢……”男人嘟囔着，蛮横不讲理道：“我已经让了啊，你自己不出去的。”

“太窄了，我出不去。”莫晴晴蹙眉，忍耐道：“请您再挪下腿。”

“啊，这么宽都出不去。”男人调笑道：“是不是你太胖了？”

“……你神经病啊。”

“哟，小美女怎么随便骂人啊？这可不礼貌，信不信叔叔罚你啊。”

“你……！”

公交车到站点停下，下一站就是学校了，莫晴晴有些着急，又不知道说什么。

趁车停稳的间隙，周州把手伸过去，冷静道：“你跨出来，我扶你。”

“……好吧。”莫晴晴犹豫片刻，把掌心搭在他手上，借力一撑，抬腿跨了出去。

“哟，还说不是早恋呢。”男人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阴阳怪气道：“现在的小学生啊，真是不得了……”

“……”

周州本身并不在意这样的言论，毕竟跟他传过绯闻的女生太多了，但此刻有些帮莫晴晴解围，冷冷道：“大叔，心思不正的人看什么都是歪的，俗话说祸从口出，建议你管好自己的嘴巴。”

莫晴晴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那男人，厌恶道：“就是，有些人就会耍嘴皮子了。”

-

下了车，还得步行一段才到学校。

两人并肩而行。

“刚刚在车上谢谢你啊。”

莫晴晴弯眼笑笑，“想不到你平常看着挺害羞的，居然也会怼人。”

“不用谢的。”周州慌忙摆摆手，又垂眸，小声道：“我也没做什么……”

“哈哈。”莫晴晴开朗的笑道：“其实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再主动点，肯定会有很多朋友的。”

周州觉得脑袋要冒蒸气了，抿抿唇，喃喃道：“是吗……”

“是呀，相信我！”莫晴晴俏皮道：“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忘记带书可以来二班找我借哦。”

周州点点头，“……好。”

-

云里雾里听完两节课。

大课间下雨了，同学都在班里叽叽喳喳地聊天。

不想写作业，周州百般无赖，翻开图画本涂涂画画，不知不觉竟然用黑笔在白纸上勾勒出一棵树来，他自己都愣住了。

郎有义大咧咧地从外面跑进来，“周子，不好了周子！大事不好了！”

“啪”得合上图画本，周州转头疑惑道：“怎么了朗哥？”

“哎，你出来我跟你说。”

郎有义架着他的肩膀走到后黑板，四下瞧了瞧，见没什么人过来，压低嗓子瞪大眼问道：“你是不是跟二班那个大队长莫晴晴在一起了啊？”

周州呼吸一滞，“我没有，你别乱说。”

“哎，我就知道，你小子怎么可能谈……”

郎有义虚惊一场拍了拍胸口，不放心地嘱咐道：“胡宇说最近要整你，你放学跟我一起走知道不，小心别被逮到了。”

胡宇是年段大名鼎鼎的体育优等生，个子拔高。

闻言，周州有些慌张，“他为什么要整我？”

“哎，你这小子真缺心眼！”郎有义从口袋拿出手机，躲躲藏藏地点开，两人低着头，面对后黑板一起看屏幕。

“你早上跟莫晴晴一起走，照片都被人拍了发表白墙啦！下面的评论全是捞你们的。”郎有义指着最后一条留言，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吧，你自己看！”

【毒奶233：惹了我大哥的女人，这小子就等死吧。】

郎有义关了手机，警惕地挡着外套藏进兜里，“这个毒奶233是胡宇的狗腿，叫郑逍，也是个吊车尾的。”

“……”

周州无辜地扯扯嘴角，“朗哥，我不想再吃处分了，能不打架吗？”

“放心吧周子，我们哪里打得过□□啊。”郎有义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如果他们真的找来，哥带着你跑。”

“……”

上课铃响了。

回到座位，周州心里凄凉，第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夜千梨还在不在学校，翻开图画本，兴致怏怏地又给那副半成品的树描了几笔墨。

“哇，你画的树好好看啊。”同桌好奇地凑过来，“这树上是桃花吗？我有粉色水笔，要不要借你啊？”

周州摇摇头，脱口而出：“这是梨花树。”随即，他停笔合上画本，一把塞进抽屉，拿出数学书，像要准备认真听课的样子。

同桌无语地吐吐舌头，把身子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