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谏的诏书被贴进城中的告示栏里比到官员们手中迟了一天，晨起后叶清初到告示栏周围转了转，那告示栏前围满了人。

“不识字的人凑上前又有什么意思，看也看不懂。”绮罗对告示的内容兴致不大，看了一眼就转身要去买些府里小家伙们喜欢的零嘴。

“有识字的会替他们读出来，他们看不懂也不碍什么事，告示上写了什么他们总会知道。”叶清初说完，愣在原地。

现在新鲜的铁琉璃总会慢慢成为家家可用的平凡物件；识字的人会替不识字的读出告示的内容，让所有人都知道告示上写了什么。

昨日说不出大概的灵感在此刻汇集在一起，叶清初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到的是什么了。

当下的玄羽，有文科能让读书人做官治理国家，有武科能让习武之人成为军中将领守护玄羽，但缺少了能带领玄羽百姓过得更好的一环！在叶清初的意识里，这一环可以是很多方面：出行更加便捷是，能顿顿吃肉是，能人人读书是，能家家用上铁琉璃也是。

缺少的是能将心思用在研究改善百姓生活的新事物上的人，以及能快速将新事物普及向全玄羽每个角落的方法。

一旦意识到这点，与之相关的思绪飞速地在叶清初的脑海中不断出现，绮罗买了几样零嘴后转过身，就看见自家小主子傻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告示栏所在的城门口本就人来人往，绮罗只能帮她看着路过她身边的人，她倒不怕会有小贼敢胆大包天到去摸叶清初的财物，只是担心有小娃娃撞在她身上，那可是会受伤的。

心中的思路渐渐清晰，叶清初抬起头，拔腿就走。

“哎哎哎！主子诶，您这是要去哪儿？”绮罗连忙跟上。

叶清初脚步没停，开口道：“我先回府，你若是有事就不必跟上，晌午的午膳不用管我。”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绮罗那日拿来要挟自己的纸条，皱着眉说道：“我有正事要做，我从凝墨阁出来前谁都不许靠近，无欢的纸条今日也不顶用！”

绮罗看她神情严肃，知道这次怕是真的什么都不好使，只得依了她，停下脚步继续逛着摊子。叶清初只恨今日想着出门散步不曾骑马，担心自己会在路上忘记了刚刚想到的东西，转进小巷后，索性趁着人少大步跑了起来。

一路跑到王府正门，她懒得等门房的小丫头出来开门，直接在台阶与院墙上借力两步，翻进了院中。

前院人来人往，被这忽然从墙上翻进来的人影吓了一跳，甄官令正要喊人去擒拿“歹徒”，却从来人的衣服上分辨出是叶清初，才退回去继续监看着炉子。

绮罗买完了东西才回府，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路过的小丫头让她去分给其他人，路过练武场时，甄官令走过来，试探着问道：“管家姑娘，殿下有时候会……翻墙回府吗？”

“翻墙？”绮罗愣在原地，这小主子到底是有什么正事？能急到等不及门房开门？

自家主子失仪的模样被人看见，绮罗内心万分尴尬，想了一下，掩饰道：“殿下刚刚说有万分重要的事要做，许是等不及门房开门吧。”

绮罗回到后院，抬头望向凝墨阁的三层，东西南三向窗子上新装的帘子都被拉开，看来叶清初已经在忙碌着她的事情。绮罗叹了口气，等珠缨回来一定要她教那些小丫头们学学武艺，王府中现在并无卫兵，叶清初能翻墙进来，旁人就未必不能。

无欢一走，珠缨也不在，整个王府可以近身格斗的只剩叶清初一人，这小主子忙起来时，连个尉官的宅子都比这儿难闯。

叶清初此刻在做什么？书房的桌案上，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被扔得到处都是，叶清初再度将笔搁在砚台中蘸过，临下笔时一看，笔尖还是干枯得仿佛一棵死树。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扔下笔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下一看，正看见在楼下向上张望的绮罗。

“喊个人上来研墨！”叶清初也没空管绮罗是否听到了，冲她喊了一句便回到案前继续思考着她的设想。

绮罗狠狠地对着叶清初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正巧看见路过的一个小丫头，上前叫住她道：“小陌，会研墨么？”

被叫住的小陌匆忙将刚到手的零嘴揣进怀里，一边拼命咽着嘴里的吃食，一边点头。

绮罗拍拍她的头，柔声道：“王刚刚喊人去研墨，你去吧，在三楼。手脚一定轻些，这小主子这会儿心急，容易来火气。”

小陌轻手轻脚地走上三楼，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房中传来一声“进来”，连忙轻轻推开条门缝，钻进去后又小心地把门关上。

书房里的火笼烧得正旺，叶清初稍稍抬头打量了一眼，见小陌稍微有些眼熟，就吩咐道：“事儿不多，你就照看着砚台便可，研好墨就可以坐旁边歇着。茶水点心随意吃，有你想看的书也可以自己拿出来看，只是别忘了留意点砚台，别断了墨。”

小陌还在担忧着绮罗刚刚说的话，怯怯地答道：“是……”

小丫头走到案前，在砚台中加了些水，握着墨条在砚台中细细地研起来。

“分类已成，那么，人员该从哪儿来呢？”叶清初在心中自言自语着，“民间举荐？但能工巧匠就那么多，都进了监中民间怎么办？像书院一样，收取生员入监，跟随师傅学习，之后可以选择回乡自行营生，或者是留在监中继续任教，同时与其他监中师傅研究创新之道？可行。但只在初希城设监，其余诸州……也在州中设州监，让百姓可以就近学习……可以仿效武科入军一般，每郡每县设学，学有成则入州监，州监中有所作为则入国监。”

想到这里，叶清初抬手抓向毛笔，扫了一眼砚台，里边是已经研好的墨。叶清初正要蘸墨，小陌忽然怯生生地问道：“殿下……书房中、中可还有别的砚、砚台吗？”

这结结巴巴的声音一下让叶清初想起面前这小孩是谁，尽量温柔地问她道：“你要砚台做什么？左边书架上最下边一排那些盒子都是。”

“婢、婢子想先研、研、研着另一份备上。这样就能不、不耽搁您用。”小陌低下头，不敢直视叶清初。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叶清初搁下笔，“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没有做错事就不必怕我，抬起头来，没在外人面前不必拘泥那些礼仪。那边好几个砚台，你都可以拿来用，书案上的笔和纸你也可以拿着自己在一旁练字使。只是今日我要忙很久，怕是会耽搁你晌午吃饭，你饿了就吃那边的点心果子先垫着，别太大声就好。”

“是，婢子知道了。婢子不、不识字，就不浪费殿下的纸了。”温柔的声音与夸奖似乎真的有用，小陌试探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叶清初，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口吃也消退了不少。

叶清初忽然露出一丝笑容：“这句话就比之前好多了。不识字么？嗯……交给你一个差事，待我忙完之后，记得提醒我帮你们请教书先生。”

“好——”小陌下意识地应声，之后才意识到叶清初说的是什么，连忙摆手道：“啊！不必的！我们不过是仆从，殿下不、不、不必做这些……”

叶清初把笔在砚台中蘸过，轻描淡写地说道：“无碍，府里有钱雇得起。日后你们离府之后总要有些可以糊口的本事，总好过只有从婚在家操持家务这一个出路。”

关于婚制，玄羽流传至今的共有两种习俗，一是从婚，二是两宜婚。从婚，从字面意义上说就是一方从属另一方的婚制；两宜婚则是双方并无从属概念，身份与地位绝对平等。绝大多数玄羽人都选择两宜婚，只有贫困家庭的子女和身无所长之人才会迫不得已选择从婚。除了地位的不对等之外，从婚还有另一个与两宜婚的区别：从婚的“主”可以有多个“从”甚至另有“主”，但“从”则不能有另“主”，且不能未经“主”的许可去有自己的“从”；而两宜婚却完全不同，两宜婚的双方，除非和离，否则一生一世一双人。

叶清初想得很简单，若是小陌等人身无所长，待二十岁离开王府之后，无法自力更生，就只能选择从婚，以半是成婚半是成仆的姿态换取一生的衣食。

小陌见叶清初开始忙她的事情，便不敢再说话，埋头到旁边的书架下边取来另一方砚台，磨好墨之后轻手轻脚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叶清初。

苦儿府是个什么所在，是穷人家抛弃自己亲生儿女的地方，也是横死之人年幼遗孤无处可去之后的归处。每州的州府旁都设有苦儿府，里边有专职照顾幼儿的奶娘与教育他们学习如何做好一个仆从的师傅。被收养的孤儿们在此长到六岁，便开始学习仆从的工作与礼仪，待到十二岁时，便可供达官贵人们领回家去做家仆。

“奴”的概念在玄羽立国百余年后便被废弃，因此这些孤儿也都有着自由的身份。“主家”在领走这些孤儿时要向苦儿府交两笔银子；一是“抚育费”，因为苦儿府也有州府每月拨发的银子，这抚育费只有四十两银子，作为对苦儿府养大及教导孤儿的酬金；二是“保金”，这就是对孤儿的保障。

“保金”足足有二百两，但这是可以退还的。待孤儿满二十岁离开“主家”之时，主家与孤儿一齐到苦儿府，主家将孤儿的“仆从契”与八年的工钱在苦儿府官员的见证下交还成年的孤儿，官员将“保金”还给主家。若这孤儿在主家的数年间遭受毒打或者重病、残疾，这保金就会成为对孤儿的补偿；若孤儿因自身原因及疫病之外的原因离世，这保金不仅不会退还，主家还要受到官府的问询甚至惩处。

正常情况下，孤儿在主家的宅子里做几年仆从，待二十岁时就可以拿到一笔数年积攒下来的工钱。依照主家的不同，这银子可多可少，苦儿府规定最少要是五两，多则加上主家的赏银数十数百两都有，只要有心就完全可以靠着这笔银子自谋生路。

叶清初的做法，就是想给这些孩子一技之长，方便她们在离开之后有谋生的能力。

珠缨绮罗与小陌的处境还不一样，这两人都是叶清初当年在路边捡来的，自幼年便是叶清初的“雇仆”，她二人与叶清初之间并无“仆从契”，不仅工钱比苦儿府出身的仆从高数倍，还可以随时离府。只是因为那一场意外之后，承平帝亲自指了她两个做这王府中的管家。管家职责重要，大多都是在主家宅子里一做就是一辈子，老了主家还会负责养老，承平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暗示她们这辈子就陪在叶清初身边，不要有离开的想法。

小陌是个机灵的姑娘，看叶清初的书案上扔满了她写过的纸张，就将那些纸一张张整理好放在一边。叶清初就这么一直写到申时初，才将自己的所有设想都写完，把笔搁在一边，下意识地揉着酸痛的手腕。

要是无欢在这里，这时一定会让她靠在椅背上，替她揉揉头部和肩颈来缓解疲惫，还会替她泡好一盏热茶。想到这里，叶清初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是对自己太过依赖无欢的责备，也是对于无欢明明是侍卫却做着仆从的事的内疚。

“殿下可有要吩咐的事？”小陌见她搁下笔，连忙站起身来走上前来等候她的吩咐。

叶清初左肘撑着书案用左手揉着眼睛，右手微微摆动几下：“无事，刚刚见你似乎没吃东西，就先回去休息吧，帮我喊绮罗过半个时辰上来。对了，你先过来些。”

“是。”小陌走上前，叶清初从绣囊中摸出一个小指指尖大的银粒子，抓过小陌的手放在她手中，又从笔架上挑了一支未曾用过的新笔来也放在小陌的手中，看着她说道：“这些是你今日辛苦的奖励，也是对你方才说话时没有紧张的鼓励。这支笔送你，来日教书先生入府之后，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学着识字念书，莫要在离开王府时一无所长。”

因为思考太久而过于疲惫，叶清初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落在小陌的心里。“殿下”是小陌见过最大的人物，除了本能的对于“生杀予夺”的传闻的畏惧，她对“殿下”这个身份还有着一丝崇拜与向往。小陌年纪不大，在她的心中，高高在上的“殿下”说的话一定是对的。对叶清初的敬与畏混合着叶清初对她的鼓励与温和，让她在心中坚信叶清初是好人，她的话一定是对的，自己一定要按照她说的去做，决不能辜负她的关心。

“殿下说的话婢子都记住了，婢子一定会按您说的做。”小陌攥紧了那支笔，鼓足了勇气与叶清初对视，声音虽然稚嫩，但却异常坚定。

叶清初微微颔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好，以后我有空时会问询你们学到的东西，你可要做好。先回去休息吧。”

小陌没有直接离开，走到一边沏了壶茶，斟出一盏放在书案上，才退出书房下楼离去。叶清初在她走后微微睁开眼，笑着将茶端过来饮下，把茶盏放在一边，再度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吾王心中其实是有两套身份认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