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初将无欢的信小心搁置进书房的暗格中，再次回到桌前，拆开叶清灵的来信。信纸是叶清灵惯用的碎花笺，墨迹中隐隐透着淡淡的沉水香，这信确实是叶清灵的无疑。

叶清灵自小就喜欢用沉水香中提的清油来和着碳粉做墨，这习惯多年不曾改，也成了叶清初分辨她来信的方法。沉水香种类繁多，但每种在气味上的差异却异常小，若非深谙此道的老师傅，很容易将它们记混。叶清灵沉迷于此自然不用多提，叶清初能认得就完全是——自家四姐强迫的。

吾妹清初：

小没良心的一走这么久一封信也不知道给你姐我寄回来，也不怕我在初希城对你思念成疾么。

若不是母皇安排了差事给我，定要去苍凉谷找你要个说法！

听闻母皇派了将作监的甄官去帮你改建王府，据说用的是他们近来新搞出的奇妙玩意儿，待有闲暇我定去你那儿瞧瞧。对了，我知晓你不喜与母皇亲近，但谢恩的折子你万莫忘了。你若实在不愿动笔，求无欢姐帮你写一封应付一下也成，多少人在盯着你，千万别出纰漏。

我与瑶儿在府中想了许多市上没有的新奇香粉与彩墨的点子，你收到信时大概已经制出第一批成品，你再等些时日，成品还要阴干一月，完成后我让人捎些给你。你和无欢姐都有一份，到时候莫忘了和人家分。

好了，闲事就说这么多，开始聊正事。五儿，马上就是今年的春闱，母皇忽然说今年恩科取士要扩大，文科一甲从三人扩至十人，二甲更是由五十人扩至百人，武科那边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情况。这事你感受如何？说实话，目前朝中可用官员实在太少，不少人身上兼着三五个职位，确实有必要扩大任用范围。但……我总以为稍稍放宽即可，骤然将规模扩到如此之大未必是好事。恩科取士乃重中之重，所选之人需是万里挑一的骄子才是，可母皇圣意已明，我也不敢过问什么，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

另一件事是母皇近日派了喜嬷嬷来我府上教我武艺，五儿啊，姐姐我终于也有了你当初的待遇诶！只是喜嬷嬷教我的武技委实诡异，我从不曾在任何一本剑谱或拳谱上见过，练了这么月余，却没有任何感觉。我试过与阿白对练，阿白说这招式他也只觉得莫名其妙，说是大概只有同为喜嬷嬷教出来的你才有可能看出些门道。待你从苍凉谷回来，可否陪我练练？我于武技实在愚钝，根本不知这武技该如何用于实战。不过这倒也好，我也恰好有了延迟生养的借口。嗯……你说会不会母皇就是不希望我过早考虑那些，所以才用教授武艺做借口的？毕竟喜嬷嬷这一来说是要四五年，四五年后我都二十三四了，差不多也是我觉得合适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近日母皇令我和三姐入宫整理折子，我瞧见有官员向母皇递提议给你选秀的折子，母皇也有问我什么意见，我说这是你的大事，得你自己做主，母皇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三姐有没有瞧见那种折子，她怎么和母皇说的我就更不知道。五儿，你若是自己心里有主意，不妨早些知会母皇，最近这种折子少还好，就怕来日多了，母皇说不得会直接帮你指婚，到时候被动的是你。或者说你已有心仪之人，也不妨早些说出来，只要不是什么犯官之后母皇应该不会不许。说到这里，我还要谢谢你。五儿，瑶儿与阿白属实是这人间的妙人儿，有他们作伴的日子别提我有多开心，姐姐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能让你像我一样天天都着急回府的人。

这封信是否太长了些？哼，谁让你这么久连个字都不捎给我。好了，其实是瑶儿听闻你前日在苍凉谷被她母亲罚了，传言你们因此闹得很不愉快，所以一直在缠着我帮她替将军说句好话。将军她为人一向严谨认真，你年纪还小，既想将来掌军苍凉谷，说不得要跟在她身边好生学习才是，莫要因此与她生分。不过我心中的五儿从不会无事生非，在我想来，你大概是心中有所谋划才会如此吧？若方便的话你可以和我讲，不方便也可，瑶儿那边我自会含混过去。我也相信将军绝不是会做出让你容不下的事之人，但若真有，你尽管放心禀明母皇，我绝不会不分是非。

好了，正事到此为止。对了，五儿，虽说母皇是要无欢姐在你身边做个近身侍卫，但人家今年也快三十岁了，你年纪小或许还没留意这些，但是最好还是多给她些私人的时间，莫要日日都让她陪在你身边。以前你还小，时刻都依赖着她，我也希望她能好好教导你些什么，就不曾提过。如今你也大了，也该和人家界线分明些，莫让人家时刻都跟着你，万一耽搁了人家的姻缘什么的，将来免不得你要心中愧疚。

这封信确实太长了些，写到这里我的手都酸得不行，那就这样吧。五儿，你收到信莫忘了回我，否则待你回来之日，我少不得要……哼！

叶清初将握在手中的一沓信纸放下，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着酸困的眼睛。

自己这四姐倒是真的懂自己。叶清初抬起手揉着眉心，若不是她提醒，自己大概会忘记上个谢恩的折子，这种小错可真的会被自己的三姐给揪着不放。

其他都还好，只是她提起这最后一件事却让叶清初心中不舒服得厉害。

自己……阻碍了无欢的姻缘？

也确实是这样，这么多年来，她日日自起床后便陪在自己身边，直到夜深了休息时为止。不提什么私人时间，连逢年过节她都在自己的府中，甚至这么多年都不曾与她的家人团聚过。从理智上讲，是自己确实不曾照顾过无欢的感受，错的确实是自己。

可真要让她放开无欢给她更多的“私人的时间”？她舍不得。

她必须承认自己的自私，她想占据无欢的每一点时间，占据她的视线，占据她的思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无欢口中的喜欢，她想占据无欢的所有。

所以，给无欢更多自由，让她去找她的“姻缘”这种事，叶清初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绝对不愿意。

不过这事也不是她自己就能决定的。叶清灵不知道的是，真正能左右叶清初与无欢的行动的，还是承平。叶清初知道的是：承平很乐意看见自己与无欢目前的相处模式，甚至于无欢时时刻刻都与自己形影不离才是她最想看到的场面。无欢身边多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是“风险”，只有她只陪在自己身边，才是承平要的“安全”。

还要多谢自己这母亲，自己才能肆无忌惮地享受无欢的陪伴，不用担心她会离开自己。

“呵，伤害别人还伤害得这么心安理得，叶清初啊，你还知道礼义廉耻么。”低沉的声音微不可闻，叶清初的嘴角带着自嘲的讥笑。

稍微平复下心情，叶清初研墨提笔，草草写就一份折子，摊着在一边晾干，又铺了信纸在面前，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

问四姐安：

谢恩折已写好，多谢四姐提醒。

香粉彩墨之事，待这封信送至初希城时，无欢应已在初希城附近，或已到初希城。四姐可交由她代为带回，不必另找邮驿。

春闱之事，私以为数年之前便该扩选，如今朝中可用之才甚少，扩选几年无妨。母皇或有担忧之处但不曾言明，我等臣子静待即可，若四姐担忧，不妨待三五次春闱之后再提不迟。

至于喜嬷嬷所传武学，我初学时只觉艰难异常，一年后方能游刃有余，四姐不妨耐心练习，日久必有收获。于我私事，我已将自己心愿尽数告知无欢，她会替我转达母皇，四姐不必担忧。

我与童将军交恶事有隐情，未及查明前不敢妄言妄断，还望四姐体谅，还请四姐帮我于童瑶姐面前圆过。

至于无欢私事，她于我府出入随心，若她有私交之需，自可于府外与人会见，我从不干涉。更多之事，待她登门之日，四姐可自问之。

更多之事，我已交托无欢代为转送，四姐不日便可尽知。

妹清初

叶清灵的信有多长，叶清初的回复就有多短。信写完封好，叶清初刚刚准备出门让绮罗将这两个送出去，就听见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说是脚步声，轻盈的脚步声几乎微不可查，更清晰的是清脆的铃铛声，应该是绮罗又戴上了她的银铃镯子。叶清初便顺势起身，走到门口时，那脚步声也停在了门前。

绮罗正要敲门，门就从里边开了，吓得她绣眉一皱，捂着心口说：“换作个新来的小家伙，怕是能被您这一手给吓昏过去。王，该用膳了。”

晌午了？叶清初诧异地转头看看窗边，看天色大概也像晌午，自己读信回信竟用了这么久。“这折子送去宫中给母皇，这封信送至我四姐那边。”叶清初将手中的信封与折子递给绮罗，顺手带上房门，想了想，又说道：“苍凉谷的风干鹿不错，寻只能买到的个头最大品相最好的全鹿，验过无毒后封箱与这折子一起请陪同甄官前来的禁军们分几人送去宫里。四姐她清瘦，选两个大个的鹿腿，三条鹿脊共五斤鹿筋验过后封箱给她送去滋养身体。”

“好嘞。”绮罗心中痛如刀割，也只能开口应承下。这风干鹿当然不错，一斤肉便是二两银子，这还是拆着卖的价格。做风干鹿的鹿乃是个头能媲美阿胡马的雪原鹿，大个的动辄三五百斤，品相上佳的全鹿更是得两三千两银子才能买下。鹿筋也不是什么便宜货，苍凉谷老话一两鹿筋一两金，只这一样便要五百两银子，加上鹿脊鹿腿，又是个一千两。

这小主子，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吓人啊！

绮罗暗暗算着，这一个月王府中的花销已经能顶往常十年！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让这小主子看账本，让她继续担忧她的存银够不够她买几件衣服来得好。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过着，叶清初的净华苑最先换上了铁琉璃的门窗与屋瓦，引得那群好奇的小丫头争相要替她们家王打扫屋子、更换茶水。叶清初本就认不出几个，这一会儿一个人更是闹得她头晕，索性一头闷进锻造坊，叮叮当当地为无欢打起铠甲来。

这一日，饭后叶清初正要扎进锻造坊时，绮罗忽然提醒道：“王，十日到了。”

十日？叶清初愣了一下，旋即想起自己那日曾让绮罗提醒自己，便点点头，对绮罗说：“我自己去马厩看看，你嘱咐他们无事莫进后花园。”

绮罗只当叶清初是想在后花园遛遛马，怕那些小家伙被高大的阿胡马给踩到，便出门吩咐仆从们不要去后花园。叶清初来到马厩，牵出凌月在后花园中遛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钻进长云的马房中扔了枚石子出去，不多时，又有一枚石子被扔回来，她便将布袋再次藏好，照着上次的路进入密室。

依旧是上次那人，等叶清初坐好后，那人沉默了许久，似是在隔着帘子观察叶清初是否是上次的同一个人。密室中太过昏暗，叶清初也看不到对方的脸，只牢记着必须要对方先开口，也就耐着性子等着。半晌之后，那人才开口道：“尊驾上次所问之事如今已有眉目，还请收好。”

帘子被稍稍掀起一点，一本厚达一寸的册子被推过来，叶清初将册子放入怀中收好，按照一问一答的规矩回道：“好。”

那人微微颔首，再度说道：“尊驾可还有事要问？”

叶清初摇摇头：“闲。”

那人将灯吹熄，叶清初也起身从密室中离开。

“闲”也是暗语，意思是“近期无事”。

等对方先开口、必须一问一答以及这个“闲”，都是无欢定下的，识别身份的暗语。对错一处便会被当做是敌人，这间狭窄的密室就是对付敌人的“囚牢”。

叶清初沉默着走出车棚，心中猜想着名册上的内容，打开被她落了锁的与后院间相连的侧门。她一抬头就看见绮罗候在门边，这次反而换她被吓了一跳。“有何事？”叶清初强装镇定，快步走在前边。

“王，您去后花园不久后虞城那边来了人，说是传抄了一份陛下的诏书过来，请您过目。”绮罗从怀中取出一封封套完好的册子，递到叶清初手边。

“行，我这就去看看写了什么。”叶清初顺势将它掖进袖中，径直走向凝墨阁。

绮罗见状，猜她这一看可能要花上不少时间，便问：“王，午膳推迟么？”

“不必推迟，我在凝墨阁的一楼对付一下便可。”自己去密室时已将近巳正，这会儿怕是快到午时，厨子们应该已经在准备中午的菜品，这时说推迟太过麻烦。

绮罗指了一个小丫头守在凝墨阁的门口，自己去张罗王府中的事宜。叶清初走上三楼，将在怀中硌了一路的名册取出放在书架后的暗格中，才掏出袖中的册子，拆开封条细细查看。

册子中的内容并不多，扫一眼便可看完，这是承平的谏言诏，最核心的内容只有最后的一段：四边稳固，风调雨顺，当是兴盛玄羽之时。群臣吏民，有富国强民之策者，当不吝才华，上书入朝。百官皇亲若有计策可用以兴盛玄羽者，重赏之；无官职者若有计策可以兴盛玄羽者，未成年可免试入国子监，成年者可在朝中留用。

简而言之，这意思就是：广开言路，纳谏，而且能提出有用的建议的人，奖赏丰厚。

叶清初将册子随手扔在书案一边，起身走到窗前，昨日这凝墨阁也换上了新窗，透过窗子甚至能远远看到北城墙。叶清初的视线微微下移，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外作正在指挥着手下的匠人们为净泠苑替换铁琉璃。

玄羽的建筑一向以柱来承重，墙只有隔音挡风之用。此刻净泠苑一楼的南墙左半部分已被尽数拆下，十余个匠人合力将铁琉璃墙竖在刚刚镶好的外框内，两边一齐用力，缓缓将它在框中竖直。作墙用的铁琉璃看似有一寸厚，但却比之前的砖墙更加结实，十余个人分散开来将固定铁琉璃墙的部件卡紧，一齐用力推过确定固定牢靠后，留下泥瓦匠把挖开的地砖砌回，其他人开始在右边的柱子上安装框架。

叶清初转身走向南窗，中院中穿梭着几个洒扫的仆从，前院被遮挡了一些，能看见甄官令的手下们在不停地往炉子的方向运送着什么。这铁琉璃此刻还是新鲜事物，但要不了多少年，就会走进市井，成为家家可用的平凡物件吧。有一些灵感在此时进入叶清初的脑海，但她又说不出个大概，只是怔怔地望着前院的热闹，看得十分入神。

“笃笃！”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忽然响起，叶清初回过神来，就听绮罗在门外说道：“王，该用膳了。”

作者有话要说：草草写的折子

深吸了一口气提笔回自家四姐的信

这娃儿是真叫一个亲疏有别。

承平：你就这么敷衍你娘？

愚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