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掩埋了罪恶的行径,却掩盖不了绝望之人的哭嚎。
外门弟子的尸体被薄薄的雪覆盖着,也难掩他们死前的凄惨与痛苦之状。
所到之处,唯有北风在绝望地咆哮,似是要替无辜死去的人发出最后的呐喊。
季无伤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泪早已在苍白的脸上结晶。
无助、恐惧、彷徨……太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神志不清了,只想快些找到心中深深惦记着的人们。
忽地,一只伤痕累累的狗儿咬住她的衣摆,往村落的方向吃力拽了两步,终究还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季无伤顿时生出失而复得的狂喜,哪怕自己早已连直起腰的力气也没有了,也拼了命朝那个方向蹒跚地爬去。
“阿旺……这是二师兄养的阿旺!师父和师兄们定会没事的!”
明知这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还是固执地想着,眼里迸发出一抹仅余的光亮。
近了,近了。
季无伤远远听着,风中似乎夹杂着微弱的人声,于是越发欣喜若狂起来。
到了近处,风雪也忽地转小了,天地间忽然变得好安静。
像是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浓郁的悲伤似是要在空气中凝为实体,与这茫茫白雪呼应一二。
原本模糊的人声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大师兄……大师兄!”
二师兄头发凌乱,满身血污,歇斯底里地哭嚎着。
在他的怀里,静静地躺着一颗头颅,五官俱损,辨不出身份。
季无伤的心一下子如坚冰坠入谷底,碎裂得再难拼凑完整。
她奋力爬至二师兄跟前,掌心、关节早已是鲜血淋漓。
她颤抖着手不可置信地掰正二师兄的脸,两双绝望的眼在这一刻交汇。
从干枯的嗓子里发出声音嘶哑难听——
“二师兄……二师兄!师父呢?其余师兄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季无伤急切地问,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一颗接着一颗。
二师兄只是避而不答,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像是生怕她也会消失不见。
良久,他忽地像是脱力一般,头一歪,倒在季无伤的颈间,一遍遍用力唤着她的名字,发出几近癫狂的笑声。
“无伤……无伤……你没事就好啊!无伤!!”
季无伤扶住他的肩,勉强将他支起来,流着泪吼出声:
“二师兄!求您告诉我师父和其他师兄们在哪儿!我得去救他们啊!!”
“别去了……别去了……都结束了……”
二师兄低垂着头,捧着怀里血肉模糊的头颅,喃喃着,不知说给谁听。
“师父死了……三师弟死了……四师弟五师弟也死了……大师兄为了保护我和村民……自戕了……好在是保全了你……好在是保全你啊!否则叫我一个人该怎么办……我无用啊……无用啊!!”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字一句却如同雷击,一下又一下狠狠劈在季无伤的心上。
她想开口再问什么,喉咙里忽涌上一股腥甜,竟生生咳出一滩血来,于是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格外长,却并不安稳。
痛苦的记忆在脑中不断扭曲、回旋,化作一根根尖利的毒刺,一次又一次洞穿她支离破碎的心。
便是如此,她也不愿醒来。仿佛害怕一睁眼,一切就都将不再是个梦。
眼角的泪滑落至枕边,绽开一团墨色的水晕。
脸颊传来温凉湿润的触觉,轻柔又熟悉,好似自己喝药昏迷后的许多个深夜,师父都是这样替她擦去额角因痛苦渗出的汗珠。
“师父!”
季无伤猛地睁开眼,双眸被泪水染得猩红,几乎要看不见一点青色。
“无伤,又做噩梦了?这么大了怎得还像个孩子……”玄清真人和蔼的笑容随着摇曳的烛光一同消失不见。
思念过甚,易生幻觉。
取而代之的,是床头神色悲伤的老妇人,和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的二师兄玄寅。
季无伤到底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由老妇人扶着坐起身,沙哑着嗓子轻轻唤道:
“师兄。”
眼前男子身形一顿,瘸着腿转过身来,正对上一双同样红肿的眼睛。
师兄妹二人终于忍不住,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老妇人见状,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泪,起身推门离开了。
心中的苦痛一时间难以消化,但两人在一起总归要好受些。
良久,季无伤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流着泪问:
“师父他们……是怎么……”
玄寅才堪堪止住眼泪,听到此处鼻头又忍不住一酸,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还记得此前伤到秦蓁姑娘那事吗?”
季无伤惊了一瞬,全然没料到此事会与那次有关,理智也随之回笼。
玄寅见她错愕的神情,只是认命般地点点头,红着眼继续道:
“昨日晚间,约莫恰是你服药的时辰。大师兄云游归来,我去为他接风,顺带帮他将为你带的草药提回来。”
“谁知刚走到道观门口,他却忽然变了脸色,任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我回头便看到他脖颈处慢慢有黑色青筋攀沿而上,心觉不对,便赶紧跑进殿内禀报师父。”
他说着,眼眶中渐渐有水雾升起。
“彼时四五师弟恰在殿内,师父令他们去叫三师弟,将为你配药的材料妥善收好,又让四五师弟守好暖阁的门,我则去通知村落的居民,令其锁好门窗。”
师父一人前去应战,风雪太大,我和三师弟守在村落门口,听不见响动,只知过了许久也未有人回来。
谁知三师弟为你配药的屋子突兀地燃起大火,他只说药方还未收好,叫我继续看着村落,便独自一人匆匆跑去那处……
我原以为……原以为一切都会没事的……直到我见到断了一只手臂的大师兄……就连一条腿也断得只剩几根经脉连接,却这样安然无恙地朝我走来……
那时我的鸟儿陆续飞来,告知我,师父和师弟们……已经去了……三师弟也……再没从大火里出来……连你也杳无音讯……”
泪水打湿了玄寅胸前的衣襟,他强忍着呜咽,不想在师妹面前如此狼狈。
“我彼时悲愤交加……疯了似的叫大师兄为师父和师弟师妹们偿命……
我不善战斗,又害怕自己没能力护好这仅剩的村民们……饲养的猛兽早已被他杀尽,我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我正欲以命相搏,却听见大师兄叫了我的名字……
他叫我玄寅……叫我玄寅啊!他说自己如何糊涂……如何罪孽深重,他拔刀便要自刎……我想拦他……我不信他会如此!”
他重重低下头,双手痛苦地环抱住脑袋,发出绝望又悔恨的哀嚎。
“我见一团黑雾从大师兄脖子上冒出,朝我冲来……重重地将我掀翻在地上……
待我醒来时……却只见大师兄的头颅孤零零躺在地上!连躯体……连躯体!都不知所踪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意外。
季无伤被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紧紧包围住,再也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她俯身揽住师兄的肩,只觉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二师兄……我们明日,将师父师兄好生安葬吧……”
玄寅呜咽着点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寂然无声的夜里,两颗破碎的心相互依偎着,拼命汲取着仅存的一丝温暖。
漫长又孤单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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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的时候。山上零星的村民们已开始了忙碌,动作迟缓而无声,空气中仿佛都充斥着悲痛的味道。
昔日俨然有序的房屋如今残破不堪,池塘被血染得鲜红,田地亦糟蹋得不成样子。处处透着悲凉。
战乱后重获新生的村民们,又再一次陷入了相似的绝望境地。
五具残破的尸骸被整齐摆放在墓穴。
人群中不时发出难以抑制的痛哭,和一声声沉痛的叹息。
季无伤伸手一一合上他们的眼,努力压抑着不让泪水为逝去的亲人带去最后一点悲伤。
是啊,一同生活了许多年,他们俨然已成了自己最亲最爱的父兄。
师父,师兄们,安心去吧。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季无伤用力抹了一把泪,在心底暗自起誓道。
大雪纷飞,悄然盖住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也抹去了五人存在于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玄丑本不是大师兄。”
待村民们都散去,玄寅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声音空洞又凄凉。
“在你之前,师父本有十二位亲传弟子,皆是无依无靠,幸得为他所收养的孤儿。
师父按以十二地支为我们取名,从大师兄玄子,到十二师弟玄亥。
那些年战乱纷飞,师父令弟子们一同云游四海,除灾惩恶,救济百姓,我和玄申因不善打斗,被安排了别的修行,玄戌玄亥因彼时年幼,也被免除云游。”
玄寅定定的望着院内隆起的土丘,不知是说给谁听。
“待战乱平息后,却只有玄丑一人活着归来。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是从此以后,他就变得不爱说话了。
偶有一次,我同他饮酒,他说着胡话,明显是醉了。
我将他背回我的屋子,却听他在我背上流着泪不住地说……说他对不起师父,没能保护好师兄弟们,活下来的不该是他……那是他唯一一次落泪。
他总是这样,一个人就妄图将所有事担下来。
他一直都在责怪自己,我知道的。”
玄寅蹲下身,从腰间解下一只做工粗糙的布老虎头,放在手里细细摩挲,眼神温柔又痛心,充斥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此后便担上了大师兄的重任,山上山下所有事宜都不允许别人插手。
如今我也是二师兄,也成了活下来的人,也算能体会你当时的心境了……”
“你在死前看见由自己亲手造成的惨状,会是何等的痛心!
我不该那样……对你说那些话……是我害了你!
你自戕时,会不会也曾落过泪?是我害的你啊!
这么多年,你终究没能原谅自己!如今又怎能走得安心!”
“玄丑,我只求你不要再怪自己了……”
玄寅伏倒在土丘旁,无声恸哭,寂静的雪落了他满身。
季无伤也湿了眼眶,指甲死死扣进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二人强烈的想法在此刻不谋而合——定要报仇。
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下一章之后是小番外放送~
第8章 破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