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昏睡的女子似是被耳边的交谈声所惊扰,又听不真切,眼睫不由地颤了颤,只听温润如玉般的嗓音滑入耳廓,心中莫名生出一种踏实之感。
“安心睡吧,我会将你送去医馆的。”
旋即只觉有冰凉的指尖覆上她的眼皮。触感有些粗糙。她这样想着,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有一道刺目的白光划过,惹得女子微眯起眼睛,忍不住想抬手去遮挡。
“别动,你的手臂伤折了。”
还是那好听的嗓音,教人心安。
随即一道阴影投射到她跟前,替她遮去了刺眼的日光。
女子适才觉得好受些,缓缓睁开了双眼,却跌进一双饱含笑意的青绿色眼眸。
眼前人鬓发微垂,此时正附身瞧着她,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肤色略显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季无伤见女子已然苏醒,顺手搭上女子的肩,稍稍用力便将其扶坐起来,复而又取一软枕置于其腰后,这才堪堪将手撤回。
女子红了脸,颇感受宠若惊,竟有些讶异地发觉面前的公子似乎从未对她有半分逾矩之行。
“多谢季公子相救!奴家受从前夫家所骗,被卖至花月楼,幸得公子搭救……不知如何报答公子,现今奴家的身契既已在公子手中,奴家愿为公子鞍前马后!请公子赐名!”
女子乖顺地低着头,脊背却在不易察觉地颤抖,心道:
我如今刚赎身,也是无路可走,眼前这季公子虽浪荡了些,想必也是良善之辈,不如从此跟了他,即便是做妾,也比漂泊无依要来得好些。
思绪正紧张间,只见眼前的身影后退两步,在离她有些距离处扯过一条板凳坐下。
女子有些怔愣,不禁大着胆子抬眼望去,心下也难得地怀疑起自己的容貌来。
却见眼前人笑意盈盈,青丝以冠高束,鬓发挽于耳后,几缕稍短些的发丝垂在额角,却并不显得凌乱。
此人眉色稍浅,却衬得一双青眸分外透亮。一袭缥色衣衫,袖口却被高挽起,露出眼前人苍白得近乎病态的皮肤。
倒真是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
季无伤眼见她失了神,也不恼,只是掏出袖口的身契,靠近桌上的烛台时,泛黄的纸张三两下便烧了个干净。
“姑娘如今已是自由身,何故再自称奴家?”季无伤笑道。
不料眼前的女子见此举动竟慌了神,眼中迅速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哽咽道:
“奴…小女子自知已是不洁之身…只盼公子莫要嫌弃,小女子甘愿为奴为婢,只愿追随公子!”
话语间,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从她眼眶滚落。
“哎!姑娘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无伤见状,手忙脚乱地将腰间的帕子递上,见女子终于止住哭泣才稍稍安下心来,又坐回原处,继续道:
“我知你身为女子有诸多不易。只是我一介匹夫,浪迹江湖,怎可叫你委身跟随于我?恰逢我在此地有一处铺子,还未想好要做些什么,若你愿意,便帮我好生经营着,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女子闻言瞪大了眼,身子却还不住地抽噎着,模样有些滑稽,却着实可爱。
“奴…小女子在花月楼时精通布艺,或可帮公子开一间成衣铺子…”说着音量愈发小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季无伤大笑几声,连连应下。顿了顿,又说:“只是你如今既已是自由之躯,原先在那处的名字确不可再用了,你父母可有为你起名?”
“未曾…”女子声若蚊蚋。
“既如此,今后我便唤你作吱吱,姓名由你自取,如何?”
季无伤心觉女子扑簌落泪时活像一只难过的小鼠,甚是可怜的模样,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道。
“公子既已出此言,小女子…今后便叫李芝芝罢。小女子会妥善打理好铺子,定不负公子所托!”
李芝芝郑重道,虽伤未痊愈,仍强撑着用未骨折的手深深作了一揖,心中红着脸自喜道
——本想随公子之姓,可这样未免显得过于唐突了些,便去掉一笔,姓李也是好的。
芝芝…以公子的才学,想必是取自“芝兰玉树”一词,公子竟对我予以如此厚望,我定要将成衣铺子办的风光些,不让公子失了面子去!
而彼时季无伤似乎怔愣于她竟如此快就接受了“吱吱”这一名字,不禁在脑中细细搜寻起眼前女子与小鼠的相似之处来。
二人竟这样误打误撞着达成了一致。
交谈了片刻,季无伤复又嘱咐了她几句开铺子的事宜,这才放下心去,替她付了医馆的银两。
期间李芝芝说什么都要用今后的工钱抵今日之债,季无伤见拗不过她,便只得随她去了。
临走时,李芝芝又倏地落下泪来,再三保证定会将生意做得红火,甚至企图拖着险些折断的双腿下床给季无伤磕上几个响头。
更像小鼠了。季无伤颇有些无奈地心想,于是安抚似地拍拍她的头顶,笑道:“吱吱,好好休息,下次记得要找个好郎君。”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留下李芝芝一人攥着手中被涕泪糊满的帕子哭得更狠了。
林间静谧,缥色衣袍翻飞,恍若一只轻盈的鸟儿。只见她脚尖一点,快速略过树梢,“扑簌”一声便直朝着一座山脚下奔去。
这山远看似乎与其他的没什么不同,走近些才发觉山腰上隐隐立着一石拱门,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道从山脚蜿蜒至此,再往上便隐入在漫山的竹林中。
季无伤离山脚处还有些距离,远远地便见着身着青布衫的身影立在台阶上,雨后林间雾气蒸腾,有些看不真切,但还是能清晰地看见那道高大的影子,长身玉立,岿然不动。
季无伤心下一喜,加快了步子朝那人的方向奔去。
“二师兄!你怎得特地下山来迎我了!”季无伤小跑几步走进那人,利索地行了一礼,咧着嘴笑道。
“再不下来寻你,师父就该着急了。”
被季无伤唤作“二师兄”的那人淡淡地开口,眼皮轻抬,从头到脚扫视了季无伤一遍,皮笑肉不笑道:
“怎又作男人扮相?还弄成这副脏兮兮的模样,我看阎王爷定是将你发配错了,你就该和阿旺一样投胎成小狗儿。”
毛茸茸的黄色小狗头闻之从这人怀中探出头来,殷勤地朝季无伤摇着尾巴。
季无伤闻言有些心虚地低头看了看衣摆沾上的泥点,悄悄将有污渍的那块儿往后藏了藏。
“别藏了,快走吧。师父该等急了。”师兄头也未抬,只是摸了摸名叫“阿旺”的小狗,转身便朝山上走去,季无伤嘿嘿一笑,放慢步子跟了上去。
二人缓步走在蜿蜒的石板小道上,一路上不时传来季无伤叽叽喳喳的谈笑声,讲述着这几日离宗后的见闻,其间偶夹杂着几句二师兄的讥讽,有些刻薄的话语间却也能窥见他语气中的记挂与忧心。
小路绵延而上,渐渐隐入竹叶的遮蔽中,二人的谈笑也随之消失在“簌簌”的叶片摩擦声里。
行了约莫两里路,眼前的景色逐渐开阔起来。青石板的尽头处立有一高耸的不规则状白玉,上书几字——“清肃观”,抬眼望去,一座气势恢宏的观宇岿然而立。
一名身着素色衣衫的弟子见二人前来,远远便小跑迎上来行礼。
“二师兄,六师姐。”小弟子气喘吁吁道,“师姐,你快些进去,师父他这时怒气正盛着呢。”
季无伤闻言身形一僵,转头正对上二师兄玩味的眼神,丢下一句“多谢”便轻车熟路地冲进观内。
穿过弟子日常修行的解惑堂,入目便是一所极大的庭院,院内地面由石板铺就,四周被建筑层层包围,其中心竟是一汪清澈的活水,水中一座小岛突出水面,由碧色的玉阶与地面相接,岛有一殿,名为“三清殿”,正是玄清真人的居所。
季无伤轻巧地踏过玉阶,却在门前停了下来,俯身颇有些心虚地扫了扫衣摆上沾染的尘土。
“进来。”殿内威严的声音传入季无伤的耳中,她脚步虚浮,有些紧张地踏入大殿。
白发苍苍的老者闭目盘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季无伤偷偷瞥向两侧,却见自己的师兄们不知何时都已在殿上候着她了
——就连方才还在门口嘲笑她的二师兄,此时也静坐在一侧,嗤笑着看她。
合着都来看我笑话来了?季无伤愤愤地心道。
“师父,无伤错了!”季无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周围的师兄皆是一愣,像是没料到这样的局面。
“错在何处?”玄清真人眼皮也未抬,只是沉声问道。
“错在未经许可出便出门历练,此乃逾矩之错;错在到了期限仍迟迟未归,此乃违约之错;错在不自量力,以寡敌众,险些负伤,此乃自负之错。”
季无伤一字一顿地说完,将双手叠放于额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叩拜之礼,“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玄清真人缓缓睁开眼,随即起身走来,在距季无伤两步之遥处站定,道:
“并非如此。你擅自下山,教师父与师兄们担忧,此一错;
鲁莽冲动,罔顾父母教诲,此再错;
只顾游历,忘记归期,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此三错。
如此,你可知晓了?”
见季无伤未有动作,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长叹一声,继续道:
“十七年前,你大师兄在山脚下捡到你,彼时战火连天,你尚在襁褓中,奄奄一息。
你大师兄于是将你带回,在你手心寻到一截布条,竟是一纸血书,写着你的名字——‘季无伤’,你父母定是期望你一生顺遂,无灾无痛。
你今日这般鲁莽,独自一人深入贼窝,若是遭遇不测,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你体质先天孱弱,幼时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皆是师兄们的照拂令你一次次渡过难关。此次你不辞而别,仅留一字条告知,害得师父师兄日夜挂心于你,你又该当何罪啊?
你早知你三师兄每月一次为你煎药是为续你性命,保你健康度过二十岁关头,而明日卯时便是服药的时辰,你却迟迟未归,若是出了差池,你该当如何?你叫师父和师兄们该当如何?”
季无伤错愕地抬起脸,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脑海,她怔愣了一会儿,复又重重地磕下头,声音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字字铿锵道:“无伤知错!恳请师父责罚!”
一旁的师兄见状,皆有些面露不忍。
“师父,想必师妹当真知道错了,她游历这好些天,身上多少也受了些伤,不如先让师妹回去歇着,受罚的事过两日再说?”
四师兄玄戌起身向师父行了一礼,有些急切地说。
五师兄玄亥也随之起身行礼,正色道:“正如师兄所言,何况师妹明日所服之药药力凶猛,师妹此时若不好好休息,只恐明日难以坚持啊!”
玄戌玄亥二人本就是一胎双生,样貌相近,此刻两人皆目光炯炯,动作如出一辙,倒显出几分其平时没有的气势来。
余下三位师兄也一同起身,方才行完礼,正欲开口时便被师父挥手止住。
玄清真人抚须大笑起来,视线扫过这一众师兄妹们,道:“罚自然是要罚的,只是见你们师兄妹间感情甚笃,为师很是心安。”
他手臂轻抬,温热的掌心抚上季无伤的头顶,
“既如此,无伤,为师罚你今后六个月每日诵经炼体各两个时辰,这想必于你不是难事。此外,罚你在此六个月内不得下山游历,不得踏出山下竹林半步。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季无伤深深埋着头,大声应道。
季无伤迈出大殿后,和师兄们一一作别,心中的情绪仍难以平息。悲伤有之,困惑有之,自责有之,悔恨有之……她自己都有些道不明白,只得带着思绪朝自己的居所走去。
期间四师兄和五师兄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想要追上来送她一段路程,被赶来的三师兄玄申生掰硬拽地拉走,望着玄戌玄亥两位师兄苦大仇深的表情,季无伤不禁笑出声来。
是啊,得自己想明白了才好。她心说。
清肃观的背后,是一处受其庇护的的村落,在此生活的大多是走投无路或是因战火流离失所的家庭。
古朴的屋舍分布错落有致,一汪池水清澈见底,荷花绽放其中,亭亭玉立;水中鱼儿嬉戏,逍遥快活。
几名孩童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着,年长些的则在田间或水池边劳作,这里的人们虽身着着素色麻衫,脸上却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见季无伤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向她问好,一个小女孩被好友推搡着扭捏地走上前来,默不作声地将手里一捧鲜红的果子递给她,抬头朝她腼腆一笑,随即转身和另几个孩子哄笑着跑远了。
季无伤只觉心下一暖,和村民们笑别过后,转身拐入她住所处的长廊。
还未走到门口,她便远远望见自己门前推成小山的物品。
她忽地想起来,每月服药的日子正是月末最后一天,而明日便是六月廿九,她的十七岁生辰。
她放缓了脚步走上前,蹲下身一件一件地抚摸着眼前的物件,青绿色的眼睛泛出水光,她自己却全然没有察觉。
这一套纸包的刀法心决,想必是三师兄赠的,果真与他沉闷的性格别无二致……
这身精心包裹过的缥色纱衣,定是二师兄所赠,要是再被我弄脏可如何是好……
这筐果子,许是村民们特地摘来的,明日我该去感谢他们才是……
这一匣子地契和首饰,一看便知是四师兄和五师兄……
季无伤抬手揉了揉眼眶,视线被一旁的布包吸引了过去,她动作轻缓地将其打开,一抹寒光霎时间滑入她的眼底。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短刀,刀刃隐约泛白,足见其锋利。
其把手处贴心地用皮料包裹起来,甚至比自己常用的那把手感更为柔软,刀身也更为小巧轻便。
季无伤轻轻握住这短刀,大师兄沉稳可靠的背影似在眼前一闪而过。
季默默将礼物一件件收好,心中的暖流如泉水般汩汩流淌。
爹,娘,无伤如今不是孤单一个人。师父,师兄们,还有村子里的村民,都是无伤的家人。
无伤很幸福。
她抬头望着天,喃喃道。
踏进屋里时,却意外地发现窗台上正安静地摆放着一只朴素的檀木匣子。
季无伤于是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轻轻捧起那只似乎没什么分量的匣子,打开来。
只一眼,泪水便从她眼中迅速滑落,滴在桌案上,晕出大朵的灰。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支朴实无华白玉簪子和一张泛黄的破布条。
十七年前鲜血的痕迹早已干涸发黑,但字形仍旧清晰可辨。
只见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像是笔者用尽全部力气所写就的
——“季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