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甄阳慢慢从树后走出，茂密的树叶层层叠叠，幽微月光穿过仅剩的几条小缝隙。
李清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借着耳力辨别方向。
“李兄，别来无恙。”他听出韩影的语气并不和善，“李兄深更半夜出现在青珧山下，所为何来？”
“韩兄为何而来，我便同韩兄一样。”
“哦？李兄家中也有长辈生病？”
李清简直厌恶极了，这人在这时候还装模作样，廖谷主那徒弟还没把他脑疾治好么？
“呵，你我何必再演下去？我早知道前几日跟踪我的便是你的人。”
楚甄阳没想到他连暗卫都能发现，更没想自己给他下了个套，却被他反过来将计就计用来算计自己。
“今夜你是故意引我到此？”
李清并不否认：“韩兄不也早早派人埋伏在此？出城时我身后只有两人脚步声，是你和你的随从，这里却埋伏着三个暗卫。”
楚甄阳并未因为他点破暗卫身份慌张，“这里不宜说话，换个地方再议，可否？”
李清直言：“你先前有哪句话值得我相信？”
“不及李兄半分，说着武艺不精，实则以一敌多毫不逊色。”
楚甄阳被反驳了也不恼怒，从怀中掏出一块硬物掷过去，李清一把接住，在手中摩挲，摸出形状的一刻心头大震，这东西竟是半枚虎符。
“你究竟是何人？”李清困惑，语气比方才少了大半敌意。
“呵，先跟我走吧。至于你的问题，可以留在路上慢慢想。”
川柏上前，冲着李清的脸洒了一把药粉，一把夺过虎符还给楚甄阳。
李清呼吸的一瞬便觉得手脚无力，浑身只有脖子以上是清醒的。三名暗卫把他臂膀绑在身后，押着他走到楚甄阳面前。
此时，两人才在今晚看清对方脸庞。
楚甄阳还是那一张脸没有变，倒是李清面上一改往日温润，眼神冷淡，嘴角绷直，紧咬的牙关在侧脸鼓出一个小包，紧皱的眉头透出一股怨气。
楚甄阳后知后觉这人皮囊的确不错，他生气的样子可比虚与委蛇时真实多了，同时对这种变化很自得，“放心，暂时不会伤害你。”
李清没有反抗，这人不会轻易伤他，他知道。
为了行事方便，与文棋商量好之后楚甄阳便请他在麦冬巷又租了一间院子，从客栈搬了出来住进这里。
这处小院离廖之水师徒只隔了两户人家，这几日文棋便是在这里避开师父悄悄研制解瘴的药物。
无论什么药都需时间验证，今晚文棋便恰好有空，在院子里喝着安神饮，静候着楚甄阳回来给他也灌上一碗。
查事情也不是这么个查法，老是晚上不睡到处乱跑算怎么回事？将来秃顶简直白瞎了一番容貌。
文棋眼看着自己念叨那人笑容得意的率先跨过门槛，川柏在后面巴巴的跟着，最后暗卫还押了个人，定睛一瞧，哟，西北镖局小白脸。
楚甄阳走到文棋跟前，文棋先指指桌上的碗，“别得瑟了，安神的，趁热喝。”
楚甄阳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抹了把嘴，问：“我给他下了软筋散，你身上带着解药没？”
“不需解药，一个时辰即可自行恢复。”
“哦哦，廖姨真有先见之明，她给那包袱这不就用上了？”
李清此时意识清醒着，听到二人对话抬头看了眼文棋，韩影果然与廖谷主关系匪浅。
他方才来的路上留意到这里就是麦冬巷，只是从进院门后都不见廖之水的身影，她此刻大约在医馆。
楚甄阳朝着身后一挥手，暗卫便把李清搀扶着坐在石墩上。
文棋上手搭了几处脉，“师父的软筋散，武功越高用后经脉会越无力，这人功夫了得，比我强多了。”
楚甄阳在旁描述方才山中场景，川柏不服，“那我呢那我呢？”
“你俩不是一个路子，这还真不好说。”
李清坐下缓过来一些，仰头对着文棋说：“我认得廖谷主，她救过我祖母，当年只带走了一套茶具做诊费。”
“那又如何？家师这辈子救过的老太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少来套近乎。
廖之水略通相面之术，寻常百姓在医馆找她看诊，她都一视同仁；只要请她上门，面相让她不舒服的她都不救，毕竟天下神医众多，自然有别人会挣这个钱。
楚甄阳知道廖之水的脾气，听李清所述，他祖母至少不是个坏人，但小小镖局的老太太让廖之水如此客气是不可能的。
李清脑子还有些乱，他这一路想了又想，各地主将他都有所耳闻，能掌虎符的本就不多，更没有像韩影这么年轻的。
要么是京中叛徒已经策反了禁军统领向霆宇，要么是自己误会了眼前这人。
李清回忆着廖之水的行事作风，不是哪家小年轻都够得上资格称她为姨母。
李清难得惭愧，哪怕被绑着态度也好了不少，脸上羞赧，“我方才摸到虎符，心中已有猜测。如今见到文大夫，更确信是自己唐突了。”
楚甄阳这会儿也不确定这人到底是敌是友，仍然防备着，“无妨，本就是故意试探。只不过你现在是死是活全凭我一人说了算，不想受刑就老实交代，你是何人？与万牵门有什么关系？”
“在下宋维清，家父镇国大将军宋承，祖父前骠骑大将军宋安境。”
楚甄阳腾的一下站起，半蹲在这人面前细细打量他的眉眼。
宋家几代驻守西北，先帝晚年留下一堆烂摊子，宋家人这些年回京越发少了，现在京中只有致仕了的老将军宋安境与其妻。
宋大将军小时候曾做过父皇伴读，后来去了边境也与父皇关系极好，君圣臣贤，父皇时常惦念他，也放心把西北交给他。
自楚臻阳有记忆起，宋承只在除夕宫宴携妻子露过几面。他印象中大将军挺拔魁梧，谦逊有礼，将军夫人飒爽英气，进退有度。
从记忆里挖出宋承夫妇的模样，再与眼前人细细对比，难怪自己没认出宋维清，他的脸庞轮廓倒是像父亲，眉眼则像极了母亲，一笑起来冰雪消融，皮肤又白，怎么也跟军伍糙汉扯不上关系。
楚臻阳问宋承夫妇都在哪年回了京，宋维清迅速一一作答，连出发和回西北的时间也说得详尽。
楚臻阳又上手捏捏他双臂和背部，握拳敲敲大腿，哪怕用了软筋散依旧肌肉紧实。那天在客栈应该是故意选了宽松的衣衫，又有李力在旁衬托，显得他体型更瘦。
对了，李力！他那体型真像军队出身，可笑自己当时还教育川柏给人开脱！
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楚臻阳站直，拿出自己的睿王印信，举到宋维清眼前让他看了个清楚。
宋维清虽然没回过京，但睿王爷的名声是知道的，天下应当不会有人胆敢拿这个作假，只是这王爷长得很普通啊......
他看看印信，又抬眼打量眼前人，反复几次。
楚臻阳被他看恼了，印信都分不出真假？宋家人怎么教的孩子？
“你看什么看？！”
“阁下虽气度不凡，但长相普通，这印信是真，谁知是不是你偷来的？”
楚臻阳把右边眼睛的易容扯开一道缝，给宋维清展示，接着用鄙视的眼神睨他一眼，“本王易容了，你懂不懂？方才我就想说你，来南诏居然不易容，你就不怕有人认出来？”
“臣从小便长得秀气，所以每次跟父亲上战场，父亲都让臣带上面具，今年刚摘下，西北百姓认得臣的没几个。”
楚臻阳：“......”大将军真是奇才。
“好了，现在说一说你怎会出现在西南。”
原来早在三月中旬，边境云陵城就陆续有一波相同的面孔拿着假路引来回进出，守城门的军士不是傻子，将此事报给上峰。宋维清亲自盯了几回，那些人往返于境外和城中各处，每次都在不同地方落脚，很有几分奸细的样子。
宋维清禀报给宋承，本打算下一次就拿下几人仔细审问，没想到这一回他们再也没回境外，而是一路往南去，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样子。
宋维清直觉不好，于是当即打发人回去给父亲捎口信，带上副将李狸一路追踪，这一追就追到了南诏。
那几人在大理城外金蝉脱壳。二人跟丢了之后就买了辆马车，假扮身份在城中和周边四处找人，直到前几日才打听到线索。
楚臻阳听明白了，宋维清和自己一样，都把对方想成和万牵门一伙的，“所以你先前在客栈里对我做戏，天天阴阳怪气的，是把本王想成了京中勾结边境妄图搞事的同伙？！”
宋维清眼神躲闪，“咳，王爷赎罪。”
......
小院的空气中弥漫着沉默，文棋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两人搞出的乌龙，一点也没有要开口缓解气氛的样子。
川柏把嘴唇抿起憋笑，上下齿紧紧咬着唇内侧，用力到脸蛋两边都显出酒窝窝。
最终还是宋维清先打破尴尬，“敢问王爷为何而来？”
难得碰到有些可信的人，楚臻阳其实挺想跟这人说一说的，他觉得没准两人要查的事其实是一件事，否则能这么凑巧都查到万牵门头上？
晚风吹得楚臻阳后脖颈发凉，他激灵一下，转念一想，宋家毕竟多年手握兵权，他又不像父皇与宋家人感情深厚，没建立多么深刻的信任，事关母后性命，不可随意向外透露，还是一封密信回去问一问父皇再做定夺。
“过几天再告诉你，反正不是要造反。”楚臻阳夹枪带棒。
“既然到了我手里，是不可能放你走了。我让暗卫随你去一趟同顺客栈，你和你的副将从今日起搬到这里来住。”
不给宋维清回答的机会，睿王摆了下手，几名暗卫立刻带着宋维清跃上屋顶，直奔客栈而去。
文棋看出楚臻阳的纠结，没开口发表意见，只好奇道：“那位宋大将军只有这一个孩子？”
楚臻阳思索了片刻，才想起宋维清大哥的名字，“宋大将军与夫人育有两子，长子宋维澹，次子宋维清。”
“原来如此。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