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入梦

胡乱吹灭了蜡烛。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了那个婴孩呲牙咧嘴的模样，耳边回响着婴孩的尖锐的声音。

“判官，这个仙人好香啊！”

“好香的仙人啊，判官。”

死变态，烂鬼，烂大牙！胡乱晃了晃脑袋，把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丢出去。心里还是慌得厉害，睡不着了，又点燃了蜡烛。

“太亮了。”

是褚津玉的声音，他没睡。或许是被一黑一亮的光线给晃醒了。胡乱赶忙爬起来吹了蜡烛。

“判官兄弟，这个鬼魂好像认识我。他见了我叫地仙呢。”

他想用跟褚津玉交流来缓解心中的恐惧。

他虽然是地仙，可是一个没有什么经历的地仙。他常年躲在山中的庙里过着世外高人的生活。平时连个普通的鬼魂都看不到，自然也没有见过这种修炼后跟厉鬼一样的东西。

当然，随是这么说，可他也没有见过厉鬼，但那个说话的玩意给他的感受一言而概之，就是厉鬼似的东西。

“可能真的见过你，生出过吃掉你的念头吧。兵荒马乱的，人吃人不多怪，鬼怪精灵吃地仙也不多怪。”褚津玉声音闷闷的，很困。

胡乱不想让他睡，或者是不想让他睡在自己前面。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吃了我呢？”

“我怎么知道。”褚津玉身体没动，但说出的话已经是十分不满了，“别想那些没用的，睡觉。”

胡乱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有个词儿叫做以柔克刚。

“那个东西说话很可怕。你听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显然是想吃了我。”胡乱从仰面躺着改成了朝着褚津玉侧躺，用手垫着自己的半边脸，眼睛亮闪闪的，认真的说，“所以他当时没吃我，只能是他吃不了我。那就是他弱我强的时候。”

“你可真是太吵了。”

褚津玉抬手画符，黄符又贴了到胡乱的嘴巴上。他听褚津玉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褚津玉应该是翻身背对着他了。

完蛋了。胡乱心想。

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婴孩呲着大牙舔舐手骨的样子。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他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屋顶黑漆漆的，看久了眼睛里像是冒出很多黑影，拼凑成了婴孩的脸。恍惚间他还能听到婴孩的笑声。

太恐怖了。

胡乱猛的眨了两下眼睛，起身把自己的床铺往床的方向靠了靠。距离褚津玉近一点，他的恐惧就能少一分。“吱呀吱呀”，褚津玉的床上动了动。

还没睡着？太好了，他要赶紧睡。睡在他前面就不害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睡着了。呼吸平稳，褚津玉翻身面对着胡乱，竟然睁开了眼！

褚津玉看着他的睡容，嘴角有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个笑分不清是敌是友。转瞬，褚津玉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收敛了笑，脸上如覆冰霜。抬手隔空对着胡乱的印堂轻轻一点。

“这点害怕算什么呢？你都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恐惧。见见吧，不见见怎么知道什么是恐惧呢！”

胡乱睡意袭来，他耳朵动了动。什么声音？怎么还有女人的声音？短浅的意识一闪而逝，即便醒来也无见踪迹，胡乱入梦。

子时，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乌云遮云避月。胡乱感觉身体有些冷。他睁开眼睛，黑夜里只有他的眼睛带出些许光亮。

感觉不大对。这是哪儿？他打开一个火折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庙宇中央。庙宇的石像是有身体，石像的脑袋摆在香案上。

“怎么回来了？”胡乱嘀咕，该不是判官的主意吧，他想。在自己的地界就自如了很多，他扬声，“判官兄弟？”

胡乱的声音在地仙庙里回响，火折子映射的昏黄色的光芒在他的半边脸上闪烁。地仙庙里出奇的安静，像是跟现实世界隔绝了一样。

奇怪，怎么没人呢？是不是出去找吃的了，还是去办了什么事情？可到底是不是得先跟自己说一声。这样不告而别就有些过分了。

胡乱胡想了很多，最后决定等褚津玉回来。夜色很深，他没有半点睡意，他摸了摸自己的石像脑袋，决定继续修补自己的石像。当然，他不想再遇到猎灵人，所以他计划把石像身体和石像脑袋抬到地窖里，慢慢的修补。

胡乱手脚并用往石像所在的高台爬。

一个诡异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哈哈哈哈…”

这是孩童的笑声，笑声清脆又阴诡，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仙庙里回响。胡乱猛然回头环顾四周，地仙庙里空荡荡的，除了石像就是一些破旧的桌椅，外加一些长久未清洗的蒲团。

“地仙啊…”

“什、什么东西？”

胡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跳下高台硬着头皮问。手里握着骨笛，随时准备召唤判官。一个圆球一样的东西滚到脚底下，球上面的两个窟窿对上胡乱的眼睛。

是人眼抛去后的眼眶！这玩意是个人脑袋。

门口出现了一个矮小的影子，影子抱着一根长长的树干一样的东西，像吃牛肉一样撕来撕去。

是那个婴孩！他怎么跑出来了。

胡乱吹起了骨笛，骨笛可以呼唤褚津玉，发出的声音也可以迷惑这个鬼东西的心智。可是任由胡乱怎么吹，婴孩都不受影响，咬着手里的树干一样的东西，像个蜘蛛一样飞快的爬到胡乱面前的跟他贴面对视。

胡乱吓破了胆，骨笛掉在地上被婴孩踹到一边。胡乱这才注意到他嘴里咬的是一个人的手臂。手臂上的五指贴在胡乱的肩膀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鼻腔。

“你想干什么？！”胡乱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婴孩没有说话，全黑的眼睛盯着胡乱，一口落下。胡乱的手臂异常疼痛，他拔下骨簪化为匕首将手臂砍断。趁着婴孩诧异的功夫，胡乱飞快的逃窜出地仙庙。又把火折子丢到庙里的稻草里。

一道火墙竖到了门口。最好烧死这个怪东西！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一直往树林茂密的地方跑。

他从来没有发现穆云山有这么多树，这些树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的耳力极好，听到婴孩在后面追，听声音像是树木杂草阻拦的有些厉害。他又往里面跑了跑最后爬到了一棵枝丫多又密的大树上。

胡乱无比希望褚津玉快点出现，可不知怎的，他至今都没有出现。难不成褚津玉出事了？他有些担心和着急。

伤口疼到麻木。下雨了，几滴水滴到了他仅剩的手臂上。水滴有一股浓烈的臭味，像是人腐烂后发出的味道。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看到有东西的影子覆盖住了自己。刚才的水滴可能不是雨，而是口水。

他没敢抬头，顾不得恶心了。太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双膝落地，具裂疼痛后想要站起来却感受不到双腿了。腿断了。

“哈哈哈哈哈…”树林里都是那个怪物的笑声。”好香啊…“

一声呼啸，婴孩从上面坠落，血盆大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啊！”

胡乱醒了。他突然竖立起来，大口的喘着粗气。手臂还在，脑袋还在。一切都在。是一个噩梦。

嘴巴上的黄符因为浸了水汽变成了没用的废纸。他把黄符扯下来。

“判官！判官！”胡乱看向床铺的位置，床铺上的被褥整整齐齐的，宛若无人睡过的模样。

天亮了，褚津玉早已不在床上。窗外有嘈杂声，是清晨出摊的百姓来回行走，甚是繁忙。

判官人呢？

客来轩的一楼早已开张，褚津玉一身青衫，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吃着小馄饨。混沌很香，他吃的很满意。

胡乱脚步凌乱的走了下来，跟老板点了一碗馄饨，坐到了褚津玉的对面。整个人的脸色都是乌青乌青的。

“在人间睡觉，睡得还好吗？”

褚津玉又吃了一口小馄饨，看表情心情很好，意犹未尽。

胡乱两手交叠，惊魂未定：“不太好，我梦到了那个东西，他要吃我，太恐怖了。那东西还在那个地方吧？”

那句“好香啊”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阴影。那玩意若是脱离了掌控，他相信那玩意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他。

“自然是在的。”褚津玉嘴角带着笑意，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他对昨天胡乱做噩梦后的反应很是满意。

胡乱对他身上发生的好事没有任何的兴趣，这会儿他只想让心情平复下来。

客来轩的老板给胡乱上馄饨，两人短暂的沉默。等到老板离开后，胡乱吃着小馄饨，低声：“那个怪物很奇怪。我说给他找个刚死的人做寄主，但他不愿意，非要在这个婴孩的身体里。而且，他知道我是地仙。”

饶是猎灵人这种经常抓地仙的物种，都须得他自报家门方知他是地仙。可那个怪物竟然一眼就看出他是地仙。显然如他昨天所言，那个怪物是认识他的。

“如你所言，他认识你，并且是在你强他弱的时候见过你。”

胡乱瞪大眼睛，一脸欣喜。昨天自己跟他说的话，他记到耳朵里去了。

有些荣幸。所以，他按捺着激动，吃了两口馄饨继续说。

“对。因为我是凡人成仙。所以但凡下山，为了避免麻烦都带着斗笠。那个东西想见到我，须得是在穆云山上。那个山上啊，有一个乱葬岗。我猜着是人被丢到了乱葬岗后，那么游魂等待牛头马面的时候，可能无意中跟我打了照面。”

“要是能拿到他的尸骨的话，我就能把他从那个婴孩的身上剥离出来了。”褚津玉放下了勺子。

胡乱：“我也是这个意思。游魂和他的尸骨之间本身有业力的牵制。有了那个游魂的尸骨，好些事情就好办了。我想回穆云山去找找他的尸骨。”

“我们费那个劲儿做什么，直接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胡乱一头雾水：“最差不也是被你试炼吗？”

褚津玉眼皮抖了抖：“哪有什么试炼，骗他的。这也是阎罗说的，若是哪天不小心杀了生，犯了规矩，就直接灭了他的魂魄。对外说拿去试炼了，魂魄还在，但是不能见人，否则魂飞魄散。”

褚津玉昨天看出了那个东西的固执，所以压根就没有想过让那个怪物和孩子活着。从昨天答应他和婴孩谈判到刚才为止。他已经陪着胡乱做了一些浪费时间的事儿了，差不离可以了。

褚津玉补充：“我说的三天时间，是给自己准备的时间，三天一到，他俩魂飞魄散。”

“倒也不必如此粗暴…”

“你是想救下那个小孩？”

褚津玉凝视着他。

胡乱特别惜命，昨天却破天荒的冒着生命危险跟那个东西谈判，很容易猜出他的想法。可他做地仙这么些年，明知人间不太平却不可能对百姓施以援手，这会儿怎么就有善心了？

“嗯，”胡乱叹了口气，“稚子无辜。”

胡乱很清楚知道褚津玉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是昨天一见到那个婴孩的时候，褚津玉就动了好几次杀意，再加上今天的说辞，褚津玉完全没有顾及那个被附体的小孩的意思。再有阎罗都给判官们杀生找托词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做啥都没用了。

“真的假的？”褚津玉有几分的嘲讽，“你是为了那个小孩还是为了功德？要是为了香火功德的话，炼化了那个小孩，我照样有办法让你拿到香火功德。”

胡乱诚实：“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救下那个小孩。”

“我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褚津玉很是怀疑。

“若是凡间事，我自然是不管的。若是阴邪事，若是有些机会自然是要管的。”胡乱一本正经的说。

胡乱不敢看褚津玉，因为他撒谎了。他看到那个小孩的时候，想到了以前做地仙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猎户的孩子。当初他没有救下猎户的孩子，但是现在想救下这个孩子作为对自己良心的弥补。

褚津玉斜眼看着他，表情里甚至带着几许嘲讽：“那个小孩已经吃过他的父母了，你即便是留住他的命。他也是活不下去的。”

一个吃过自己父母的孩子，即便他自己可以原谅自己，那十里八乡的知情人是否会让他活？其实胡乱已经想到了那天吃面的时候，老百姓说的“那件事儿”是哪件事了。这件事儿也不是一个仙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胡乱心里很乱：“我先去找找那个东西的尸骨吧。”

很无奈，明知最后是不好的结果，可还是想试一试。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读书人该有的风骨！

“虽千万人吾往矣，若是成了就是一个好词儿，若是不成替换它的词儿就是自不量力。”褚津玉弹了弹衣襟，散去身上的馄饨味道，他的身上散发出独属于他的山间幽香的气味。褚津玉忽然觉得胡乱有些可笑，“有时候觉得，人读书读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老想救世，最后可能连自己都救不了。”

胡乱没有再说话。

他有时候觉得判官像他肚子的蛔虫。判官若是有前世的话可能是他的双胞胎兄弟，自己无论想什么，他总是能轻易的猜出。

“判官，你有前世吗？”胡乱有些困惑的问。

褚津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的眉骨动了动。

“你的前世是我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对吗？”胡乱乱猜一通，随后想到了两个人，他打量着褚津玉，“亦或者是…”

是我父亲或者母亲。

褚津玉自然没有让他说完，他有些紧张的打断了胡乱的话：“滚！”

情绪这么不好，他应该是有前世的，但是往事不可回首。胡乱想。

判官须得留在村里守着那个诡异的婴孩，胡乱回了穆云山。回去前，褚津玉叮嘱他：“万事小心，遇到麻烦一定要吹骨笛。”

胡乱很感动，久违的给人做小弟且是被老大看护的很好的小弟的感觉。

为了减少仙力的消耗，胡乱租借了一头小毛驴。骑上小毛驴，就朝着穆云山而去。褚津玉看着胡乱的背影从一个大黑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视野里只剩下天地一线，他的目光动了动。

只管阴邪事？他对一个陌生人都可以些许慈悲，可他对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为何如此残忍？他的脸渐渐的变成一张陌生男人的脸，那张脸与之前的脸相比更为俊秀雅致，只是他的面容上带着凌冽的风霜，让人无法读懂他的意图。

路人：“喂，这位公子，借光。”

判官转身让路，面容恢复为俊俏男子的模样。他轻声咳嗽了一声，过路的人是运沙石的百姓，灰尘落在他的衣袍上，却不显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