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头顶的棺材板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光落到棺中死尸的脚尖。他小臂紧绷，伺机摸向腰间的佩剑。
外面有人压住了板子，道：“仙君你可瞧见清楚了？里面那具尸首除了是戚家老五还能是谁？”
修士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我们奉了长老的命令，负责看守这道关口，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不允许出城。”
“这是我们家的令牌。”另一道人声说，“戚老丞相一头撞死在了宫墙前，城里的风雨闹得大，百姓群情激愤。方才仙君们杀的这些小兵，都是戚家的年轻一辈。老丞相拿命护住南朝，为了安抚民心，不如让死尸入土为安。”
这人尾音拖长，显然有些为难地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道：“我们沈家和戚府也是多年的交情，这些尸首都交给我们。我们沈老爷愿意亲自扶棺——”
修士握住沈家的令牌，在手里翻转来去看了看，满不在乎抛回沈迁怀中。
“死尸？这城里死了那么多人，埋哪里不是埋，随便抛在路边。诺，那边不就有好几具。”
沈迁目光小心地落到那几具堆叠在一处的戚家少年身上，还想再说几句争取一番。
沈邑害怕修士起了狐疑，赶紧从后面扯住沈迁的衣摆，微不可察地摇头。
沈迁只好推着棺材在城墙边打转，他们也不肯甘心往回走。两个人虽然都接到了戚府的密音，知道太子殿下就藏身在棺材中，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如两只豺狼负手围着棺材打转，谁敢朝这边靠近就恶狠狠地盯着谁。
就在两人捶胸顿足的时候，戴高冠穿朝服的中年人带着府兵往这边赶来。
“二叔。舅公。”沈迁和沈邑唤道。
“准备好突围。”被唤作二叔的男子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的府兵将棺材和戚家人的尸首团团围住。
沈家数十年如一日地把守边关，余威从不削减，府上留用的精锐都是能百步穿杨的能士。
“迁儿、邑儿，把殿下送出城门后一直往西跑。仙门真要往下追查，一定能查到这一茬事，北魏人是绝对容不下沈家军的。沈氏难保。”
沈迁看着舅公，不住地摇头：“你们也——我们一起离开金陵。”
“离不开了。”身形高大的男子慈爱地拍了拍沈迁的后背，“只需要短短的一夜，戚家的势力已经被仙门砍去了大半。戚家倒下后，江拂西不会放过沈家任何一人。”
“二叔。”沈邑抬起头，沉静的目光道着股说不分明的悲意，眼中已经遍布红血丝。
城门下突然蹿出一群用黑布罩住面容的骑兵。看守此处的修士一共有十二人，这群骑兵目标明确，一部分蹲守在暗处，对准修士发射羽箭，只需要拖延修士几个瞬息，另一部分骑兵趁机用马匹的冲力撞开城门。
皇宫已经成为烈火下的干柴，城里的金陵百姓担心北魏人屠城，卷了包袱想要出城逃难。
城外的流民前些时日从长川一路逃荒过来，早就没有足够他们继续奔波的干粮，城门一打开，流民争先恐后涌入那个仅供一人的小破口，想要进城搜刮粮食。
金陵城人和外面的流民撞在一起，两拨人马互相不肯让道，场面一时混乱至极。铜齿高门也被几十只手推搡来去，整个城门彻底大开。
“北魏的军队和修士无法控制整个局面，就是现在，走。”沈邑拔刀劈开棺材，谢尘钰赶紧捂脸躬下身，混入出城的城民队伍之中。
“殿下，我们掩护你。”沈迁和沈邑往他脸上抹了两坨泥巴，扑灰衣服，一齐涌出城门。
沈府的府兵事先穿上了和太子一样的黑色罩袍，撞开城门后又调转马头，朝各个方向奔逃。修士追来追去找不着北，满地都是纷乱的人头，哪里都有相似的黑色身影，彻底看花了眼。
“辅国宰相被北魏人生生逼死在宫墙前，陛下至今生死不明，恐怕也是北魏和仙门所为！北魏奸贼真想撇清关系，那就开棺让我们看看！”人群忽然有人带头大声喊了一句。
戚丞相撞死的消息被太学生们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百姓们本就满含怨气，看见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终于有人跟着发出质疑：“仙门真的是下来救世的吗？”
“为什么长川的鬼魔不但没有消减，现在连金陵城也不太平？北魏的奸贼滚出金陵！”
南朝人占据着天底下最富庶的城池，连片亭台高筑如仙林，声歌乐舞未曾停歇，打心底里，南朝的百姓都瞧不起北魏的百姓。
沈娇拽着陈姨娘出了沈府的门，府内的马车已经全部被调走，沈家的老爷到城门处打仗去了，没有管府内剩下的妇孺。沈娇知道是时候该逃，若再不跑，北魏的人马就该到了。
几人提着被烧破的裙摆，背着包袱跑过小巷，忽然一名北魏的士兵骑着马出现在她们一行人的面前。
这是条笔直的小巷，几人身边没有别的退路。
那名北魏士兵见着几人都穿着上好的衣料，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沈娇背上装了银票食粮的包裹上，抬起胳膊，长刀指向平纤纤颈间。
“把身上的钱财都交出来。”他比划了一下长刀，露出垂涎的目光。本来看见这三个女人都挺漂亮，他担心被金陵的世家报复，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先贪图金银。
没了财物傍身，陈姨娘担忧她们几个女子难以在路上存活，竟然不顾死活要去拽士兵手中那把刀，沈娇扣住陈姨娘的手臂，仓促低喝：“娘！”
北魏士兵被此举惹怒，刀挥起朝着平纤纤的头颅砍下。平纤纤想要逃窜，跑不赢长刀，脸色煞白大喊：“哥！”
飕飕的冷风灌入小巷间，如同霎那进入了冰寒的死地。
刀刃就架在平纤纤的面前，北魏士兵手臂忽然僵硬不能动，他扭头才发现自己身后坐着个人，目光再顺着这人的手往下移，惊恐地望见了一只枯瘦长爪。
这只爪子......已经穿透了他的身躯。
平柳一脚把北魏士兵蹬下马，把平纤纤拽上马，陈姨娘已经昏迷过去，沈娇弯腰背起娘，平柳说去巷子外再牵一匹马来。
沈娇叫住平柳：“不必了。我的父兄都留在金陵，我一个人带着娘也跑不远。金陵正是动荡的时候，沈家要留下来辅佐皇后娘娘，你把我娘带走，我去城门处。”
陈姨娘忽然惊醒，尖指甲掐进沈娇肩头：“不行！你要留下，对，老爷也在这里！我们留下吧！”
平纤纤听完也说不走，平柳一掌将她劈晕，留了张符箓在平纤纤怀中，拍了拍马儿，马强行载着她离开。他扭头回身问沈娇：“沈家的人都去了城门处救太子？”
沈娇陷入沉默，连平柳也不肯告诉。
但多半是这么回事。平柳鬼魅般消失在母女两人面前，徒留一阵阴风吹得陈姨娘瑟瑟发抖。
城门处人头攒动。
谢尘钰已经走到了人群的最边缘，再往前走，能作为掩护的东西逐渐变少。他接下来需要做的，谢尘钰双手夹住兜帽，回头看向城楼之上的那些修士。
杀光他们。
杀光......谢尘钰敛下布满恨意的血眸，还不行，金陵现在的修士太多，戚丞相他们说得对，保存实力卷土重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他的母后，还在这城中......
鬼使神差下，谢尘钰再次往回走了几步，沈邑和沈迁拽住谢尘钰的胳膊，盯着他：“殿下，不要再回头，往西边走。”
谢尘钰没听他们的，他在城楼之上看见了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沈邑又来拽他，谢尘钰猛地一推，沈邑踉跄了一下之后才被沈迁扶稳。
谢尘钰失魂一般仰着头，沈迁和沈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太子太师。
江拂西想要亲自搀扶陈青莲，陈青莲冷哼一声，操起比人还高的木杖，一杖打在江拂西大腿：“让开。”
“老师。”江拂西撒开手，眼底的寒意更甚，还是淡淡地笑，意有所指道：“我也是你的学生。只要老师愿意，我许诺老师一国首辅的位置。”
陈青莲接过江拂西递来的禅位诏书，气地胸腔起伏不定，刚想把那卷诏书彻底撕个粉碎，江拂西按住陈青莲的袖子：“老师，你看你的对面。”
江拂西指着的城墙的东南角，北魏士兵守着十几个被捆成粽子的男女老少，陈青莲愣了一下，眉头紧锁，手摸进袖管深处。
“那里有您的儿子儿媳，您的夫人，还有您府上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奴。”江拂西凝神看着陈青莲：“只要你在城楼上宣读完这则诏书，我不但保他们余生无忧，即便你不愿辅佐北魏，也可告老还乡。孤许诺陈氏此后三代富足。”
“孤是修士，太师大人应当清楚我有这样的能力。”
陈青莲忽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飞弩，对准江拂西。
但射出的弩箭还没靠近江拂西，就被灵气震落。
“无耻小儿！”陈青莲一边骂一边重新上弩，弩箭所指的方向是他的夫人、儿子和儿媳。
城门下无数百姓正在仰头观望北魏的帝王和太子太师，江拂西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掌心摩挲，想要故技重施，用灵气来操纵陈青莲。
陈青莲扬嗓冲四野高声大吼：“你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无用，今日只能教你最后一课。”
城墙下百姓喧哗，不知道太子太师在冲谁说，谢尘钰却听懂了。
江拂西面上的微笑凝滞，神色复杂地想要阻止陈青莲：“老师。”
陈青莲扣动机关，弩箭直线射出，一箭扎入陈府夫人的胸腔，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原本应该落在儿子和儿媳的身上。
江拂西全用灵气挡了下来。
他终于遏制不住怒气，一把攥住陈青莲的手腕，把弩弓折断，踩在脚底，阴沉着脸问：“你这是要做什么？学生宾礼相待，北魏一统天下大势所趋，禽鸟择良木而栖。”
“老师，是你不懂得变通了。”灵气缠住陈青莲的手腕，操纵他宣读诏书。
“我宁愿他们死，也不愿遭受你们这些北魏人的凌辱。”陈青莲啐了江拂西一口水。
老头子的双眼浮现出混沌而奇异的神色，缓慢放下箭弩，托起诏书，城楼底下的南朝百姓都看着他，江拂西脸上缓慢挂起微笑。
“太子，你先走。”沈邑解下黑袍，从背上取下弓箭。
“沈邑！”沈迁欲言又止，踌躇刹那，拽住谢尘钰：“我们走。”
沈邑小臂肌肉鼓起，开弓射箭，沈迁把谢尘钰扑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长箭扎进江拂西肩膀，江拂西一分神，陈青莲得到解脱的机会，他高举诏书，胡乱把禅位诏书撕扯成碎片。浑浊的目光望向长空相接处。
极眺南海，南冥此去九万里，水深无风可起。
碎片纷纷扬扬落下，百姓们看着太子太师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同这纸诏书一齐在风里飘摇，落到地面，浑身骨架轻飘飘地如同一张薄纸。
谢尘钰失声，四手四脚并用，仓惶往前扑棱：“老师——！！！！！！”
沈迁死死地按住谢尘钰的肩膀，谢尘钰捂住自己的嘴，转头疯狂地往人群外跑。
不远处，沈邑还在开弓，仙门修士却已经发现了他，几道剑光袭来，沈邑半身鲜血跪倒在地。
他搭箭，最后一次拉开弓弦，冲着人群大声喊：“南皇陛下是被江狗害死的！我们不投降！绝对不能降！”
但人群已经全然乱成一团，北魏士兵眼见控制不住局势，杀了城门前一批人，打算强行关闭城门，有人操起武器搏命反抗，有人费劲推开人堆想要逃离。
四面八方逃难的百姓都有，互相撞得人仰马翻，有人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些人吸走了北魏士兵的注意力。
谢尘钰捂住后脑勺，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拔腿狂奔，到了旷野，他跳上金乌剑，痛苦到喘不上气，但他不能停。
不能停！
不能停！
他还不能死在这里！还有人，还有人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