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禁军御马撞进人群当中，修士们施展灵气，战马咬着马嚼子东逃西蹿，灵气难免会误伤自家的同门，不便施展手脚。

围堵太子的人墙刚好被撞出一个豁口，谢尘钰逮准时机纵身上马。

马群四散逃入小巷，谢尘钰扯来一张禁军的黑斗篷，兜住自己的脸。

这十几匹马上都坐了身穿黑斗篷的人，修士必须分散追赶。

不能御剑逃亡，否则目标太明显，谢尘钰低垂着头，从宫墙连片烧至坊间，火海如龙蛇迅速游走，灼食人们的皮肤。

谢尘钰看见街巷市集逃亡的人群，内心犹豫刹那，目光便撞见天边鸿雁穿过火烧云，他收紧马绳，调转马头，直接冲进了人群。

尽管马蹄已经万分小心，未曾踩踏到任何人的肢体，马身还是将来不及躲闪的行人撞出一米开外。

因为人群的阻绊，马匹行路速度变慢，追赶他的修士随即抛出梨花针，谢尘钰挥掌震掉针雨。

那两名修士立刻认出了他，要点燃腰间的信号烟花，谢尘钰赶紧回身掷出金乌剑。

金乌和几柄仙武叮叮咣咣地互相喂招。

另外有修士闪身翻上了谢尘钰坐着的这匹马，拽住谢尘钰的衣袍想要拖拽着他跌落。

谢尘钰只能掌心汇聚灵气化作锋刃，一掌劈在修士的手臂上，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他抛开修士的半截残肢。

没有办法，信号烟花已经在空中爆开。谢尘钰踩上金乌剑，挤入人群中，借着小巷和瓦檐的掩护搏命逃亡。

宫门之前已经乌泱泱跪了一众南朝的官吏。

戚老丞相在朝中权位不低，底下门生亦众多，此刻大半数的朝臣都跟在他身后，以死相逼，让殿里的北魏人把南皇的棺椁拖出来。

何况皇宫走水，金陵中的官吏得了传信，大半夜被示警的梆子敲醒，就看见街闾上冲天的火光，燎得他们眼睛生疼，赶紧提了马灯往皇宫走。

大殿已经彻底烧起来，皇座浴在这火海里，不知道是不是早化为了灰烬。

宫门被一行士兵推开，走出一个白袍公子。

徐满坞径直走向跪在百官最前方的戚倾，轻轻俯身朝他一拜：“大人何至于跪在这里？陛下尊敬南皇，帝王的棺椁既然已经阖棺，如何能再开棺？实在是大不敬。丞相大人可宽心，不日后就会举行国葬，将南皇陛下的棺椁迁去帝王陵。”

戚倾举目望向宫道之后，江拂西和傀偶班的堂主并肩而行，没见皇后的踪影。

“我自二十一岁步入仕途以来，辅佐三代明主近一甲子年，初年逢经民生动荡的太上皇时期，中年全力辅佐南皇改制规田，重整世家寒门，南朝版域十九年间迅速扩张，社稷清平，商贸发达。陛下岂非明主？我辈岂非贤臣？实在是天不佑我南朝，若不是长川魔窟，哪里轮得到你们北魏蛮族之人今日叫嚣！河山动乱时，华盖将倾，国运已尽，我辈岂能服？岂能服？！”戚丞相高声扬道。

痰中带血，声音本就沙哑。被这烟气一烧，他的喉头涌出更多血。

“我与青莲观星盘有荧惑守心之征，陛下崩殂一事必定另有隐情！臣等请求开棺验尸，南皇棺椁不开启，我绝不会从地上站起来！”

浓烟从宫道滚滚涌出，不多时就看不清几米开外的人脸，这烟气有毒，在场跪着的臣子脸色均慢慢变紫。有几人率先撑不住，却也没起身，栽倒在地，却也没有人拖走。

徐满坞施展仙术，灵气将在场的大臣笼罩起来。他温和地蹲下，托起戚老丞相的手，覆上戚倾手中握着的象牙笏板，清润地开口：“丞相大人，还快快请起。大人贵为国之重臣，三朝宰相，学生不敢怠慢，还望大人快请入行宫，陛下已在等候。”

戚倾只是挺直脊背，并没有理会徐满坞的劝诫。白发老臣对着长宫，朝地一磕首。

徐满坞只好叹口气跪在他身边：“何必呢丞相大人。”

“食君禄报君恩。今日老臣赌上我这半生荣禄，哪怕真的折辱了南皇陛下，也一定要开棺验尸！”

戚老丞相一向是南朝文臣之首，此话过后响应他的门生无数，除却在朝大臣，太学里的学生们提着水桶往这边来了，宫墙之外的抗议声逐渐大起来。

“开棺！”二字之声一时之间响彻云霄，愈多人摔掉自己手中已无水的瓢盆，举手大嚷：“开棺！”、“开棺！”、“开棺！”

徐满坞无奈施展灵术，撩袍给戚老丞相磕首：“学生多有得罪，今日过后，我会自来戚府任由大人处罚。”

说罢徐满坞手腕轻转，戚倾不过一介凡人，哪里能够抵抗灵气的束缚，这些旁人看不见的细线牵动着他的手脚，缓慢站起身。

毒气还在肆虐，这些抗议的人群也支撑不住多时。

那些没有被灵气笼罩到的臣子和学生们仰头看见戚老丞相站了起来。

徐满坞握住戚老丞相的手，侧身让出前道，躬身请他随自己走。

戚倾连怒目圆瞪都无法做到，身体此刻完全由不得他控制。

“陛下还在等大人。”徐满坞停在原地，灵气却还在迫使戚倾继续朝前走去。

在众人看来，丞相大人自己站起身，正在一步步步入宫门当中。

江拂西从礼部拿到了谢尘钰登基所用的冠冕，捧在臂膀间，反复打量着，指尖抚过其上的纹路。他龙袍轻晃，目光透过薄雾，看见墙底下正在缓慢朝自己走来的戚老丞相。

然而就在人影挪到宫门处时，异象横生，只听见戚倾苍老的嗓音：“非是天命要我亡，是仙门和北魏勾结，破坏了这世间的平衡！煌煌我南朝，我这一身老骨头今日面对你们这些强盗，也绝不肯弯折！是阴谋！都是北魏和仙门的阴谋！！！我今日宁为玉瓷而碎，也绝不为瓦全！”

随着这一声苍凉的呐喊，仙门筑构的幻梦应声而破。

灵气牵引的细线断裂，徐满坞只见眼前闪过一道人影。他还来不及阻止，戚老丞相振袍翩跹。只见一声惊响，就像一只翱翔天际的鹰隼从雪山之巅坠下，众门生眼前血光乍开。

这处地还没有太多的鲜血浇下，戚老丞相是第一个。

这些血从他撞墙破了个窟窿的脑袋汩汩流出，浸染了那身追随他大半生的官袍，顺着凌乱的白发，流到太学生们的足前。

待徐满坞的目光错愕地落到已经倒地的戚老丞相身上，他亦指尖微颤，竟没有阻止那些学生，一时愣在原地。

太学的学生们拿打湿沾了水的袖子捂住口鼻，往宫墙处狂奔，若有修士挡道，他们便以卵击石，拿身体去冲撞开那些修士。

“开棺！”、“开棺！”、“开棺！”、“仙门和北魏不可信！”、“不可信！”、“贼人！”

陈青莲接到了飞鹰的传讯，两行热泪落下，哆嗦着看向此时围聚在府内的众人。那些都是他从前的学生。

他一哭，那张老脸上便有纵横的沟壑，胡乱揩去皱纹里夹着的泪珠：“戚倾啊——他啊......北魏与仙门共同粉饰的太平终于被撕扯了个干净。”

“你们备马，去找太子殿下，务必要护他离京。”

“龙脉不断，南朝必有再起之时。”

“倾国之力，护住太子殿下——”

仙门的修士从上空经过，追着马匹上的黑布包袱离开了。谢尘钰躲在一株榕树下，无人驾驭的马跑不远，不过多拖延十数步，他们便会猜到自己就藏身在这一片。

必须在抵达城门前甩开这些修士，一旦他御剑跑到了旷野，就再也没有任何遮蔽物能够掩盖他的行踪。纵然谢尘钰有御剑与他们厮杀的本领，也难以抵过众人的围猎。

谢尘钰拔腿就往反方向跑，拐入一条里巷，听到修士的破风声靠近，缩到墙壁的死角处。

“太子殿下。”一道细小几乎不清的呼唤激得谢尘钰顿时寒毛耸立。

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角。

“这里面。”

谢尘钰才发现自己躲着的宅门上金字提着戚府。那少年迅速打开一条缝，把谢尘钰拽进去。

院子里已经聚了男男女女许多戚家人，看见太子进来，他们眼里也没有惊讶之色，只是饱含着热泪一齐将谢尘钰推进一口棺材内。

“殿下，躲进来！”

他们搬出一具死去的尸体，是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哥，颈子间一道显眼的刀口，谢尘钰便猜到是被仙门修士杀死的戚家人。

“我们要发丧，棺椁久留不得。金陵城中乱了，即刻入土为安是最好的。立刻出发去城外。”戚家人对谢尘钰道。

谢尘钰明白过来，立马躺入棺材内。戚家所有青年全部站出来，妇人和老爷们七手八脚把丧仪的马车装点得有模有样。青年们穿上府兵的甲胄，跟随在马车之后。

马车骨碌碌地驶过戚府的门槛，谢尘钰窝在这具死尸的下方，看着自己身上这具还带有余温的肉躯。他是谁？谢尘钰很想问。他是因自己而死的吗？但他根本不敢出口，只能蜷在黑暗中，听见棺材外头修士的盘问声，听见戚家人的回答，也听到修士们的冷嘲。

随后这些争吵声被鸣金声取代，谢尘钰感受到马车在飞速驰骋，有人跟在马车之后奔跑，高扬着和修士纠缠对骂的声音。

剑出鞘的声音。

箭羽穿空的声音。

刀刃入肉的声音。

有人死去，有人倒地。

有个戚府的青年似乎被重创了几击，谢尘钰听到修士大声咒骂他的声音，随后听到青年的低吼，竟然在内襟藏了一张爆破符，拖着修士和自己同归于尽。

到了最后，谢尘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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