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鸾在落仙楼里过了一年又一年。

那些岁月如梦一般，绮丽、破败、不堪回首。

十五岁刚入楼时，她还有争奇斗艳的兴致，与红袖较过劲儿，也吓唬过自家姊妹；

十六岁时，有人真心地叫她“姐姐”，有人懵懂地叫她“嫂子”；

十七岁时，有画师与她聊起过自己的家乡；

十八岁时，有商客要娶她为妻；

十九岁一场甜梦，再往下想，就到了二十岁，这一年的事情多，银鸾也记得清楚。

二十岁时，那个依旧一身游侠率气的少年与她告别，那个曾经意气飞扬的书生与她再会。

春寒才退，烟光河上正嫩柳初芽、鹅黄点水，人还未到齐，便已有十足的惜别意味了。

洛风终于找到他所倾慕的那种“铁骨铮铮”的女子，要带着两个弟弟跟随她浪迹天涯。

那女子原是古真国人，经历了好一番波折，如今是一家鼓乐班子的二当家，今日并未来此。

洛月洛星两人都长高了许多，如今一个十岁、一个九岁，虽是少年弟子，眉宇间却已有几分藏不住的江湖气。

他们一人提了两坛桂花酿，银鸾见了便说房里还有，两个傻孩子何必跑一趟，又忙忙打发他们坐下歇着。

两个孩子笑吟吟地坐下，说夫子小看我们了，习武之人跑跑腿算什么的，我们现在比大哥还快，你若不信，等会儿可以当场比试一番。

洛风将颜老从后院请来，正听到两个孩子说要和他比试的话，便捉过两人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警告他们这话跟夫子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在外败坏风大侠的名声。

颜老见了洛星洛月两个孩子，笑得长寿眉一抖一抖的。老人家用手比划着，少不得一番感慨，他说上次见面才到老夫肩膀，这才几个月呀，又窜了这么高。

这天银鸾让厨房的大师傅多做了两个拿手菜，又从金杯楼叫了几样下酒菜，觅儿安排摆盘的时候，她便去前边将李珍娘和妥儿请了来。

这一日也不拘什么主仆。

颜老和李珍娘坐在上首，觅儿早就拜了颜老做师父，妥儿又是跟了李珍娘多年的心腹人儿，她们就挨着上首的两人坐下，方便伺候。

洛风和银鸾一左一右对坐，洛月和洛星年龄最小，坐在最南边。

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随便说点什么席间也不至于太冷清，但偏偏每个人心里都空落落的。

洛风给大家准备了礼物，给珍姨娘和妥儿姐姐的，是从西南带回的银丝发冠、银丝臂钏；

给颜老和觅儿妹妹的，是从古真带来的北域医典、参茸草药。

给银鸾的……给银鸾的他好像忘带了。

看着洛风给上边四个人都留了物件儿，眼瞅要到自己时，他却一屁股坐回了圈椅里，该吃吃、该喝喝，银鸾不禁问道：“就没我的？”

“你的，以后再说，”洛风仰脖饮下一杯酒，不提礼物之事，却笑眼盈盈赞起手中的杯子，“玲珑瓷，还真是隐隐若有光。”

星月两个也帮着他大哥打哈哈，说岂止杯子好哇，这桌上的金瓜盅、酸梅鸭、樱花虾，哪样不是顶好的？今日在夫子这儿，真是长见识了。

洛风这会儿又饮了一杯，捏着洛月的脖颈笑骂：“平日可是亏着你们两张嘴了？我每每说要去金杯楼时，还不是你们两个死活不肯，非要拽着我去吃烤全羊。”

众人便就着话茬聊起大师傅擅长的菜肴、聊起应季的虾蟹，把礼物的事放过一边。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醉意，妥儿问了一句：“风少侠此去当真不回了吗？”

洛风看样已醉到不能支持，他手肘支着桌面，将玲珑瓷杯举过头顶，从臂弯里探出通红的面庞，歪着颈子努力注视着问话的人，啼哩吐噜道：

“哥们儿去她班子里做——大当家，那戏班子，戏班子到处演出，离不了、离不了我这个管事儿的。”

颜老也醉得面色泛红，听了洛风这话少不得嘱咐道：“怎么着，你也该、也该回去带给你师父见见，”又指着洛星洛月两个孩子，“这两个好苗子，一块儿带回去，都拜入师门。”

星月两个向来乖觉，见颜老如此说便齐齐举杯，一面叫着师伯一面敬了老人一杯。

洛风话都快说不囫囵了，眼珠子在桌上扫了半圈，最后在银鸾身上停下，他满口答应着：“带、一个、两个、三个……迟早我给都带回去！我都给带出去！出去……带出去……”

李珍娘已在此坐了许久，她知道洛风等会儿定是还有亲近话与银鸾讲，便推说前边有事，领着妥儿回去了。

银鸾和觅儿送她二人出去，再转身时，见桌上的人都已醉了。

洛风拎着酒壶，摇摇欲坠地倒出一杯又一杯，桂花酿撒得满手都是，护腕都浸透了。

后生盛情，颜老只得勉力奉陪，将那一杯又一杯倾入肚腹，白色的胡子沾上酒，闪着亮晶晶的光。

洛星洛月两个孩子第一次吃酒，没饮几杯就昏头涨脑，认是被大哥嘲笑也不肯再饮，早就枕着胳膊趴在桌上了。

向才还是八个人有说有笑，一转身眼前只剩四个人，两个睁不开眼，两个吐不清字。

银鸾想到了那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她是见惯了悲欢离合的人，也常常在心里暗笑那些醉到失态、失言的人。

今日轮到自己时，她才第一次体味其中不舍。

以后再也没有来去如风翻墙入户的小疯子了。

她想，若是与这样的朋友大醉一场，即便失态也不是什么丢人事儿。

觅儿扶起颜老，说送他回后院房中歇息，顺便给大家煮些醒酒汤。

她一出去，洛风就又来神了。

他对着银鸾嬉皮笑脸，银鸾珍惜这最后的相处时光，也忍着不哭，做出笑颜。

不消对方邀请，她便坐到洛风旁边的位置，提起壶满斟了两杯，薄瓷轻碰，一抿入喉。

“真没我的？”银鸾饮尽杯中酒，又开始斟，随口问起方才信物的事儿，她还是想留个什么做念想儿的。

“我跟你说，你别怪我。”洛风喝下这杯酒，反而不那么口吃了，只是人依旧一摊泥一样。

银鸾看着他的样子，失望又惋惜道：“不怪你。”

洛风把手臂曲起，头枕在上面，声音已有点发哑：

“我昨日，我去了陈大哥府上。”

银鸾原以为他会说自己没有准备礼物的苦衷，或说不得不随心爱之人远去的因由，却没想到他无端提起了陈涧飞。

她注视着洛风的眼睛，确认他没说错，也确认自己没听错。半晌，她轻轻道：“无妨。”

她本就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陈涧飞也是洛风在京城的故人，今日一别许就是一生，见一面，真的无妨。

也不知洛风听没听清银鸾说了什么，只知他啰啰噪噪地分享起在陈家的见闻：

“陈大哥已是大理寺卿了，位高权重，他带着夫人搬去了新的府邸，可他与夫人并不像外间传得那般恩爱，俩人常常吵嘴……”

醉酒之人便是自制力再强，也难免借着酒气任性。银鸾虽不介意洛风与陈涧飞见面，可她实在不想听陈大人和陈夫人的家长里短，只入耳刚刚这么几句，她脑袋就被搅成一团浆糊。

“来，接着喝！”她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墩，清澈的桂花酿溅了她满手，洛风的话也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打断。

他愣怔地取过酒，脑袋茫然地梗了几下，再开口时，好像已经醒酒了似的：“你想过，赎身以后去找他吗？”

“没想过，接着喝！”银鸾这句“没想过”说得又急又狠，明显是带着酒气的。

洛风将眼睛闭上，又一仰头，便有两滴泪滑入鬓中。

“我给你准备了的，”他放下酒杯，从怀里摸出一张什么东西，按在桌子上，“我答应过你，会给你赎身。”

银鸾看时，那是一张三千两的汇票，戳着龙江票号的大红印章。

她眨了眨眼，那汇票便看不真切了，只是一团白蒙蒙红闪闪的东西。

再眨眨眼，她就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她把手握成拳头抵着额头，哭到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是攥着那票号一遍遍叫着小疯子。

“快收着，等下觅儿回来见了，终究不好，”洛风是真的清醒了，但也哭得泪眼模糊，“你是我下山以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跟你做朋友，我多有面子啊！”

“我们江湖儿女，讲的就是个快意恩仇，这三千两有我自己攒的，有跟二当家拿的，你赎身前先想好去处，就是不找陈涧飞，也要找个可靠的人。”

银鸾突然扭头，泪还挂在脸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洛风：

“你跟她拿？你凭什么跟她拿呢？那个鼓乐班子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她比你大六岁，真的只有六岁吗？”

银鸾想到了很多不妙的事，她摇着洛风的肩膀：“莫不是你把自己卖给她了？我的赎身银子，你的卖身银子？小疯子，我不要了！你拿回去还给她，你该是自由自在的啊！”

快被AI的事情创飞了，这几天都在拿命更[后台没有笑哭的表情我手动备注一个叭]……终究还是不想来晋江的第一本就断更，那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