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真奇怪，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

谁也没有发现，角落里坐进了新顾客。

他们同时转头瞅着，那人说完后，也不求回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之后便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狗。

“你要吃点什么？”奶奶问。

那人没有回答，反而转身出了店，很快便看不到身影。

“哎呀，我这店，看来是开不久喽!”

叶南泉惊醒了过来。

行李箱轮的轱辘声实在吵闹。

到了。

他下了飞机，挤过熙熙攘攘，走过林荫步道，忽见前面拱桥上围了一圈人。

他走过去，看见熟悉的人——夏青庭，不，是林清淮。他还是分得清现实与梦境的。

置着画板，有人坐在他前面的小板凳上，他手笔画着，手臂悬浮在纸面上。

“这是在干什么？”

“画画呢!画的可好了这年轻人!”前面的大爷回头回应叶南泉。

他踮起脚尖，换了个位置，是水彩画，画风有些抽象。脚边立着字牌，红笔写着“9.9 速画人像”几个大字。

不过细看，还真有点像样，颜色的拼接，竟生动地勾勒出静静坐在那儿的大妈的气质；眉眼的描摹，不精细，却放大了骨子中本来存在的美，让人不禁感叹——是啊，这人怎么再看会那么美？开始怎么没发现？

“嚯嚯，画的真好啊小伙子，改天我叫我姑娘也来体验体验。”

“秀芳啊，你是给你找个女婿吧！人家长的又帅，还有才华！”人群里传来打趣声。

“哎，没办法啊，你姑娘已经结婚了，就别跟我们抢了！”

大妈已经站起，拿着画露着大牙。而面前的座位空着，人群也陆续散了几个，但马上又来几个补上了人群空位。叶南泉故意往后站了站。

“下一个谁来？有没有人的？没人我就去了！”

“去呗，没人拦着你！”

一个大爷，环视了一圈人群，坐到了空位子上。

“没有九块九，只有十块！你把我画帅点就行！

要重获青春！”

“好。”林清淮开口。

声音是那么轻，比风还轻。他好像只是看着，热闹与他无关。

笔刷轻提，露出的白发竟在空白与墨色之中飘舞；骨骼的构造，在明暗交替中被构建；不同的颜色，绘制出神色——大爷的忤逆与勇敢，竟真的被表现出来，同时更可在一点空白之处，窥见伤感。

也许是人类共同的特征，但此时一定是面前的大爷的特征。

“你别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点文艺青年的味道。”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

本是吵闹的大爷，在拿到画站起来的那一刻，竟也变成了画中人。但仍是用那张皮不断地点着头，竖起大拇指，“太满意了！太满意了！把我画年轻二十岁！”

于是，将要沿着纸的茎发散的颜色，被风阻隔了步伐。

叶南泉看着重新空落落的椅子，觉得是时候了，想起还要回家喂猫粮，从后排挤上前，坐到了小板凳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觉得，该做出一个看的过去的表情，嘴角向上提了提。他看不见笔尖的轨迹，只能观察到突出来的手拐的变化，以及林清淮绘画时的表情。

他甚至开始想，自己是出于什么，坐在这个凳子上的。

他再次看向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装的吗？那份不在乎，那份超然。眼里没有烦躁，没有暴躁，没有随意。那或许是人们为了融入社会赚取利益，而不得不摆出的表情。

林清淮很认真，与画别人一样，会间断地抬起头来观察。

5分钟过去了。

“对不起，我画不出。”

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的音调，似乎音量提高了一丝，听不出情绪的变化，“对不起，我画不出。”对面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叶南泉开始看见周围人的表情变化，开始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

“是不是今天画的太多画累了？休息一会儿，老板。”人群里有人替他解释道。

叶南泉感受到气在胸脯的起伏，此刻有一丝可能性占据了他脑中的想法。

他莽撞地站起来，不顾撞到了椅子，以在别人眼中奇怪的路线，绕到了林清淮旁边。

手上没有痣。而画是空的。

林清淮微昂面孔，两行泪，竟出现在一幅毫无表情的脸上。“对不起。”那张脸悄声微言，语气仍没有任何变化。叶南泉保证，只有自己才能听到那声“对不起”。

叶南泉伸手推开夹子，把画拿下来，实际上是一片空白。

“谢谢，画的很好，我很喜欢。”

他掏出手机，付了钱。又绕开人群，从空档走了出去。

共享单车整整齐齐占了盲道，盲道坑坑洼洼，也有的早被磨平。有人在阴天打着伞，有人穿着睡衣便上了街。树在输液，老鼠在逃窜，飞虫藏匿在人身上。

近几天城河边在修路，选择便少了一个，便只能往另一条路走，那会经过一个商业区。

所以，过了很久，叶南泉才回到店里。

黑猫在门口地毯上躺着，远远地透过玻璃就看到了。

门口摆着两袋猫粮，应该是老爷爷死后家人带过来的。

扭动钥匙孔，猫也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嗷嗷叫着。

叶南泉拎起猫粮往里走，猫也跟着他，一步不离。

他进厨房拿出一个碗，把粮倒得满满当当。倒完后，又进厨房拿出另一个碗，接了水给猫。

乐乐不吃，一直跟着叶南泉进进出出。

他没有管，坐沙发上。百无聊赖，于是上楼，穿起围裙，准备创作出什么。乐乐跟着他上楼。

他盯着趴下的乐乐，毛好像一把把刀，掩盖地板上过去的痕迹，二者得以融合。

叶南泉是不喜画正侧面图的，他更愿意用刀尖直接在过程中描摹。

于是刀尖开始舞动。不及今日所见的笔尖之快，反倒是一点一点，久不见手肘移动。这花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再次雕刻这只黑猫，同样的姿势。可这次是雕给自己的。

没有任何关于死亡之神的记载，让他摸不到头脑。这位神，每次将要找到他时，他就继续潜入时间的裂缝，像是一次次前进，又像是一次次下沉。

就连伟大的时间之神也从未知晓死亡之神的去处。

人类的死亡，我们为它作出装饰——法律，又以我们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几个名词，延伸出各种各样用以描述他的形容词。我们大肆宣传，同时又把他埋藏。我们甚至一直在寻找意义高于“死亡”的虚假之物，来蒙骗寻找人生意义的我们。我们自以为是。

一只将死的猫，可能不久之后将要离开这里，去往它自己的坟墓——一个臭水沟，而肢体，却能容忍由他的天敌来分解，啃噬。

乐乐的尾巴尖轻轻点地，他是一只老猫了。

所有的音符，在点地的瞬间迸发出来，激动着所有情绪的运行。

这是他雕给自己的。有多少人为了留恋死亡，特意来找他。他见证了许多死亡。因此，他要预备着死亡，预备乐乐的死亡。

一只聪明的老猫，早就预见了陪伴自己的人类的死亡，也早就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他不是听话的老猫，他知道一切的发生，才会主动来到这里，跟随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情感。

也许，也会死在这里。

门铃突然响动，叶南泉放下手上的东西，抛下注意力，站起来，去看是谁。

熟悉的身影——是林清淮。

没有做梦，却像做了梦一般。

“老板，我回来了。”

楼底下的人，被光抵住了后背，他背着刚刚在街上见到的画板。

叶南泉心感些许奇怪，却没有刻意询问。“你冷吗？那么少的衣服。”

“是啊，要到冬天了。”

然后，把画板放到了门那儿的杂物间。

出来时，又抬头问二楼站着的叶南泉，“我可以把他放里面吗？”

真是稀奇，怎么突然那么有礼貌？明明可以像以前那样，随意而暴躁。

叶南泉没有予以回答。

他问：“你这次来是来……？”

“我没有地方去了。”

“那你之前呢？”

“也没有。”那点暴躁，又突然溢出来，隔着一定的高度也能看的如此清楚。

为什么对方又突然这样呢？

把握不住林清淮的情绪，却又没有任何不舒服之感，甚至觉得对方与自己是内心相通的，他不用说任何话，对方都能了解自己的心意。

可是……“那你可以跟我说一下你的身份吗？我要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我是林清淮。”

“不是名字，是身份。”

“你刚刚看见了。

可能是个画家吧。”

太少了，知道的信息太少了。

“那你之前怎么会在'萍芳里'当服务员？”

“萍芳里？哦，想起来了。那我是个服务员。”

叶南泉讨厌这样的人，但直觉又对林清淮有好感。

他不再问。说道：“那你以后是我店里的店员吗？”

“是的，以后。”

乐乐下了楼梯，终于愿意去吃饭。

“哦，对了，店里还来了一个新成员，他叫乐乐。”

“是只老猫了。”底下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