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辰偏着头，似真的在努力回想。半晌，摇了摇头。

果然。

焰熙安低下眼，无声地笑了。

怎么又认错了呢？

见他这般失落，月烬辰抱起手臂，眯起眼看他：“亲密无间的哥哥？”

焰熙安也摇了摇头，道：“走吧，回鎏金。”

他们一刻不歇地赶了回去。虽然银青眉说得上命令，神金坊即将关停，可谁知真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打消鎏金人再去神金坊的念头。

鎏金城现在表面上是月烬辰管制，实际上人心不定，对于尚不信任月烬辰的城人，强制压迫可能反倒适得其反，毕竟月烬辰也难做到时时刻刻盯着，亦不可能真的对违抗之人重罚。那么最适合做这件事的，其实是少主镜夭。

焰熙安没意识到，在做这番权衡的时候，已经在心里不知不觉给月烬辰安了个安全可靠，甚至心慈面善的形象。

他们到达城主府主殿时天色已晚，薄暮冥冥，镜夭听完后手中茶杯一倾，有茶水霎时洒出。

半晌，她摇头道：“我并非城主，恐做不了大家的主。”

焰熙安瞅着她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自从他回来，见到的阿姐就一直是这样。

和声和气，波澜不惊，无欲无求。

毫无生气。

“你一句不是城主，就可以弃城人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吗？你如今的少主身份，是大家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信念所向。这么多年，鎏金被仙京玩弄摆布于股掌间，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你日夜承欢于先城主膝下，就一点也没感念到他对鎏金的牵挂、对鎏金的付出吗？！你要让他的心血都毁于一旦吗？！”

焰熙安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么的心情对着阿姐吼出了这番话。他表面在怪镜夭，实际却是在痛骂自己，痛骂自己这七年的缺席，缺席阿爹膝下，更缺席整个鎏金的继任之责。

这番话如泣如诉，经久不散地回荡在厅堂里，镜夭与月烬辰皆说不出话。焰归宁稍眯了眸，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镜夭蒲柳似的身形僵了，没抬眼，轻声道：“大人说的是，是镜夭失职了。”

闻言焰熙安悔之不及。他在说什么？

失职？阿姐有什么职呢？她不过是鎏金城主的爱女，既无继任之责，又无和番之忧，本应烂漫无邪地度过她的豆蔻岁月，再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

失职的明明是他镜晏啊！

他没立即接话，思绪突然像轻得无法着陆，飘如浮萍。

“镜晏，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十六岁的镜夭一身赤金衣裳，眉目明艳，巧笑嫣然地望着天空一隅。她的视线似要越过鎏金的檐檐角角，坚定地奔向某一个远方。

“没有。”镜晏转过头来看她，笑道：“阿姐这么问，就是有咯？”

镜夭回过神来，又用阿爹给的金藤轻轻抽他：“就你机灵！”

他站起来跑远了一点，假模假样地赔了个礼：“失礼了。不知哪位公子如此卓尔不群，得以入阿姐青眼？”

镜夭没好气地瞧他，又转首望向原来的方向，目光渐渐柔和：“他很好啊。”

镜晏刚想开口，却又听阿姐接道：“但我也很好。”

镜晏一愣，随即肯定地笑了。镜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等我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也能意气扬扬地站到他面前，就像他曾经意气扬扬地站在我面前一样。”

“那阿姐想做什么？”

“镜晏，你还记不记得？我想——”

“少主，小姐！城主有令，让少主小姐都到主殿去。”侍女姐姐匆匆跑来打断对话，“鎏金城来客了。”

清亮音拉回焰熙安的思绪，月烬辰道：“鎏金城，我入主时间短，很多事情了解得不深不透，有些不怕死的城众也未必听我的，也因此我一直没有自立为城主。但我这人心眼小，我掳的人占的城，要残要死也都得经过我的手。如今鎏金人三番五次被外人盯上，我的耐心快到头了。”

焰熙安觉得这话莫名耳熟。

“少主的确亏待了鎏金。若是真想将功补过，不如今日我在此表了态，由你镜夭接任鎏金城主之位，替我来好好管管这座城。少主意下如何？”

镜夭愕然抬头，先盯着月烬辰看，发觉看不透，又把目光移到焰熙安脸上。

焰熙安紧抿着唇，眸色微亮。

镜夭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微讶、读到了欣慰、读到了期许，甚至读到了半分求援之意。

他才该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城主。可他如今拥着焰圣身份，又受牵制于月烬辰。焰熙安甚至觉得月烬辰对镜夭的信任远超过对自己的信任，他此刻站出来显得突兀至极。

更何况，他手沾血腥，若有朝一日被揭露在日光下，整座鎏金的信仰将会轰然倒塌。

他不敢赌。

焰熙安沉默地和阿姐对视，他相信阿姐能读懂他的眼神，可镜夭还是默不作答。

月烬辰轻描淡写地说：“少主不答应，鎏金我管得实在头疼。“他转头去问彻月：“要不全杀了？”

在场人皆神色各异，有侍女泪汪汪跪下求着镜夭：“小姐，您答应了吧！”

镜夭道：“鎏金自古没有女子做城主的道理。”

月烬辰笑道："连人间红涯都可以让女子掌权，仙境的觉悟还不如凡人吗？“

镜夭再没了旁的借口，柳眉微蹙，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墙外。

半晌，她柔声应道：”我答应就是。“

月烬辰像真丢了个烫手山芋一样，极为满意地笑了，边往外走边吩咐彻月：”带话给仙京，这次让银筝自己滚过来跟城主解释。”他在殿门前停下，头也不回：”我之前真是太给他脸了。“

仙京的人过来之前，月烬辰以最快速度召集了全城人，下达了任命镜夭为新一任城主的消息。镜夭道：”城主仙逝，自月魔阁下到来后，我便作为鎏金唯一的少主，虽为女子，少时长居城主府，耳濡目染承教于先城主左右，如今也愿意尝试担任城主一职，管制鎏金。来日若有做得不妥之处，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焰熙安前几日才绑了月烬辰的人，这会儿他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鎏金，一些知情群众自然以为是焰熙安不敌他，都黑丧着个脸，什么也没听进去。

不过镜夭这句“自月魔阁下到来后，她便作为鎏金唯一的少主”说得玲珑剔透，让认得焰熙安的城众顷刻间便能想到真正的少主此刻正迫于形势不得不隐瞒身份，不再多言。

紧接着镜夭就强调了鎏金人不得再去往神金坊的规矩。有人露出失望的神色，镜晓道：“仙君已经下令毁去神金坊！大伙不必失落，少……城主也不必担心了。”

话虽如此，他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难过。

看来要城人戒断，还需要一定时日。

焰熙安未露面，一个人坐到了摘星台上，一切尽收眼底。

他忽而觉得自己在扮演一个双面细作的角色，和月烬辰演了一场戏，鼓励阿姐做了城主规训鎏金；又和鎏金演了一场戏，把他是鎏金少主这件事对月烬辰瞒了个彻底。

事态的发展真是……越来越出乎意料。

除此之外还有件出乎意料的事，那就是归宁为何对人间□□之事这么熟悉？

他正想着回头好好问问这小妮子，就见人群散去了。余月守在城门边上，早就让人帮忙打开了铜雀锁。不一会儿，彻月带着人回来了。

焰熙安定眼一看，不是银临仙君惯见的亮银白袍身影，随着彻月踏入城中的是一道鸦黑色身形，瘦削高挑，面色紧绷，有暗色银纹缀在他袖间。

来的人是银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