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黑盅骨碌骨碌地在月烬辰和银青眉的手里转起来。

来之前，焰熙安问了焰归宁怎么才能输。经过焰归宁的规则解释，他已然明白要输容易，要赢才是难题。

可没想到神金坊形势陡变，现如今只能靠赢探查这座赌坊的秘密。

第一局开盅，十三点大过十一点，月烬辰胜。

银青眉努努嘴：“狐狸精少爷问？”

月烬辰想了想，转头对焰熙安笑道：“颜如玉公子来问吧。”

焰熙安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银青眉愣了神。

“在这神金坊，赢了拿银币，要是输了会如何？”焰熙安问。

“自然是交回银币。”

“那若是银币交光了呢？”

银青眉狡黠地看着他：“这是第二个问题。”

“……”

月烬辰不在意地笑笑：“那再来。”

第二局开盅，银青眉胜。她胸有成竹地发话：“你们不是鎏金来的，是什么来头？”

她不愧是赌桌上的主宰者，这句发问先预设了结论，轻易就把人绕了进去。

焰熙安刚想反驳，月烬辰却坦然道：“我是人间来的。”

既说是人间，又能穿过结界进入赌坊，并非凡人，就只能是妖魔精怪了。

银青眉笑道：“我们这儿，跟妖精可不打交道。”

月烬辰也笑道：“为什么不呢？妖精得了好处，对你们的客人说不定更有利。”

银青眉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谨慎地不再接话。

“再来。”

第三局，还是银青眉赢了。她自觉眼前人不是那么好套话，干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焰熙安道：“他是你什么人？”

月烬辰挑了挑眉，向着焰熙安勾唇而笑：“你说？”

焰熙安抿了抿唇，淡淡道：“朋友。”

月烬辰轻笑，说了句“还不错”。

银青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那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两人异口同声。

银青眉偏头一笑，指着黑盅：“公子请吧。”

第四局，月烬辰大。焰熙安继续追问：“你们要拿鎏金人输掉的什么东西去做什么事情？”

银青眉脸色不好，佯装轻松地耸耸肩，“拿金子给客人做补偿。”

焰熙安问得取巧，银青眉也答得精妙，答案可以说是流于表面。不该泄漏的分毫未漏。

可焰熙安却也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金子，虽说鎏金城遍地都是，却也不是都能易地而取、也不是时刻都能取之不尽的。就拿金叶子和金花来说，强折亦不可得，须得待其自然脱落方可取之。月烬辰几次出行人间用的金叶子，就都是从城主府树下捡的。金璧、金座、金钗等，都是轻易不能移动、不能出城的，这也是城主当初为了防止城中人利用金子与人间勾兑而立下的规矩。

看镜晓之前的样子，这神金坊是来得不少，金子一定也掷出去不少。可他一孤家寡人，又不习武，连金钗都不曾配备，哪来这么多可以带出来的金子？

联想到他多日神色倦怠，焰熙安深深蹙起了眉。

鎏金人天生血里带金。

如果是这样，鎏金人常以血作赌注来这神金坊，短期看不出什么端倪，长期以往对身心则是巨大的伤害。

这游戏几盘下来，焰熙安已经能感受到它对人的情绪有非比寻常的诱导和控制能力。就像一把尖锐的双刃剑，一端抹了蜜，一端淬了毒，无论哪一端扎进脑海，都是让人欲罢不能的刺激，给人留下强烈鲜明的记忆，总还想着有下一次。

镜晓死里逃生归来，自然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深刻鲜活的刺激感。他愈加频繁地来，以大喜大悲来感受自己胸腔中仍未停止跳动的那颗心脏。

也正因为久赌必输，他失了不少血，才被焰熙安看出了不对劲。

鎏金人心性单纯，不谙世事，对人间风月名利场中的阴谋诡计不甚清楚，不知道有多少鎏金人沦陷至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回鎏金揭露这件事，再加以阻止。

思及此，他无心逗留，想叫月烬辰走。

月烬辰还在转着盅子，方才焰熙安陷入思索时他已然输了一局，被套了什么话焰熙安却没来得及留意。他再抬眼看过去，微微发愣。

月烬辰雪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绯红，衬得他眉眼更加出挑。但此刻焰熙安已无暇欣赏，因为月烬辰的眉紧紧蹙着，薄唇被他咬出浅浅的印子。

他覆在黑盅上的手指骨分明，此刻却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月烬辰？”焰熙安叫他。

月烬辰听到他这声唤，稍侧过头，却不看他，只道：“再等等，我马上就算出来了。”

他要算出什么？

焰熙安一怔，回头看着焰归宁，焰归宁恢复了紧绷的神情，冲他摇摇头。

这东西果然久碰不得。人人都以为自己能摸清规律，却不知人人都是盅里骰，任人前后摆布。

他搭上他的肩膀，语气更强硬了些：“月烬辰，跟我走。”

月烬辰抬头看他，额间冰花纹忽隐忽现：“我还有话问她。”

“不用问了。我们……”

焰熙安突然觉得眼前人落入眼底的执拗神色无比熟悉。

——镜晏，他是你的盾，你是他的藤。

——镜晏，他能护你周全，而你能化他执念。

这是第几次，他站在他身边，让他冷静了？以往他站在他侧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今他们面对面对视着，一切都真真切切。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甩袖把盅子打飞出去，在场除了焰归宁都吓了一跳。

“跟我走。”

月烬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难得怔愣许久。他额头上的花纹都消退了，此刻显得格外安静。

他慢慢站了起来。

出了神金坊，焰熙安走在最前面，垂着眼没有说话。月烬辰追上他，说出口的话难得犹疑：“坊里有阻隔仙力的阵法……”

“拦不住你。”焰熙安道。

月烬辰讪讪道：“我没有动灵力控制骰子，是因为我早就认出，她是仙京的人。”

焰熙安停下脚步。

“有来有回才能让她放松警惕。”月烬辰似是松了口气，“我故意说来自人间试探她，她既然说不跟精怪打交道，那我猜测她所指的‘客人’应该就是凡人了。”

“那些银片其实叫银灵石，是仙京人用来买自己心仪的银剑和其他一些器具用的。我想镜晓他们许是想替鎏金去往仙京学艺的小辈攒些钱，让他们都买到好的银剑练习剑术。可惜，到这赌坊来，却是越赚越少。”

“你的意思是，仙京人用银灵石换鎏金的金子，拿去补偿凡人，再利用赌博的形式放大中间置换的倍率？可他们为何要补偿凡人？”焰熙安道，“还有，既然你都这么清楚了，为何还要继续？”

他很少这么咄咄逼人，月烬辰按了按眉心：“……我有别的想问她。”

焰熙安叹了口气，态度缓和下来。街上人头攒动，日光嘈杂，他突然放慢了脚步，故意落后几步，忽而间冲着那人的背影低声叫：“月烬辰。”

“嗯？”月烬辰听到了，回过身来看他。两人隔着熙熙攘攘的尘嚣，焰熙安目光灼烈地看着他，像是含满了破茧而出的期待：“你……认识镜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