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罗桑站在走廊门外,身上还带着夜行的寒气,语气朴拙敦厚,“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到打扰你了?应该让你好好睡觉的。”
银色的月光迎面倾洒在她身上,脸庞变成不真切的象牙白,声线也飘忽,“睡得好沉,醒来好多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叫你,只是我明天大清早要赶早班车……”
“没事。”她知道罗桑绝对不会乱开玩笑恶作剧。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叠文件,“陈哥让我带东西给你。”周五通常他们都会去帮忙一些事务性工作,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两人都是分开去。
“谢谢,下午本来说了要拿的,没想到突然发烧了。”边说边裹紧棉服,昼夜温差大,晚上的温度完全是再次入冬。
“那你好好休息,太晚了快进屋吧。”他掏出钥匙准备进屋。
“喂……”她下意识叫住人,也许夜晚更能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她几乎脱口而出,“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奇怪?”如果具体要问的话,是跟她接触的时候奇怪。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种只有当事人才能感知的异样。
他移开视线,看向长出点点新芽的大树,“你想多了。”
如同春日和煦的白昼,直到此刻感受到冷峭寒冬,才明白那是假象。
夜风吹得头又晕晕乎乎,“行吧,大概是烧糊涂了,才会问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钥匙插入锁孔,将要旋开时,他轻声道,“晚安。”
“晚安,早点休息。”她懒得动脑子了,转身就要进屋。
寂静无声的长廊,影子跟随飘忽的脚步,直到年代久远的门捭阖,停在门上蜿蜒前行。
“呵。”真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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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颀长的身影登上去往镇里的早班车。
司机师傅正运转发动机暖车,然后一手咬着煎饼果子一手喝粥,冲他吆喝了声,“真早,且等着。”
是很早,比他更早的就是两笼活泼好动的鸡,以及气定神闲压着笼子的中年大叔。
“嗯。”罗桑走近空无一人的车厢,找了个单人座坐下就戴上卫衣帽子,闭目养神。
“小伙子没睡好。”师傅点燃一支烟趁没人不出发也醒醒神,也不在意这态度,因为罗桑平日以礼貌宽厚为人称道,突然沉默了一定有理由。
等到太阳完全出来,车厢坐满半成人,师傅发动引擎出发了。
车到镇上已经十点多,正好是赶早集的好时候,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好气象。
罗桑在一处咖啡馆前停下,大概怕他记不住名字所以选了个连锁店,这也确实是他除了雀巢少有知道的咖啡品牌,因为老发优惠券。
正想在小程序上搜索9.9新人券,进去就发现已经有人点了。
他能一眼认出来,因为就那桌放着两杯咖啡但只坐了一个人,穿着一袭靓丽整洁的套装,手旁放着一支录音笔。
背对门坐着,听见门口的声音看过来,“您好,我是XX新闻的记者罗真,也姓罗,我俩是本家。”
罗桑只是拉扯嘴角,“罗记者您好。”他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拉近距离缓和气氛的说辞,他取名罗桑是因为藏语谐音可以契合这个姓氏。
罗真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孩,虽然面庞青涩但是眼神有力,面对她的目光也丝毫不躲闪,“你很沉稳,一点也不像你父亲嘴里的叛逆样子。”
“是么。”落座。
“可以说说为什么会诧异吗?”
“没想到会有这么温和的评价了。”
“看来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太融洽,和母亲呢?”
终于说到重点了,罗桑保持缄默,而是敛着眉眼喝了口面前的咖啡,已经有点凉了,突出的苦涩混着甜腻的糖浆阉割喉咙。
日头渐盛,久久没有答复。
刺眼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西北的春日不一定暖人,但一定毒辣。他很快就想到那位稍不留神就被晒伤的新朋友,应有初到了夏天应该会很难过。
咖啡店面装修用了巨大的落地玻璃,所以外面的人都可以看见里面,罗真跟各路好奇的目光对视,重新开启话题,“我听说今天正好撞上赶集,一般都是什么时候赶大集呢。”
他如实说道,“每周末有小集,每月初一和十五就是大集。”
罗真好像非常惊讶,“还有大集小集之分啊,那有什么差别呢,大集能买到更实惠的东西吗?”
赶集、买卖、家用、母亲……他虽然不擅长绕圈子,但也能靠逻辑联想得到话题走向。
再顺着说下去,就如同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稍有差池就会落人话柄,此时此刻,他无比佩服善于打太极的人。
挤挤攘攘的市集与室内始终紧绷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无论罗桑怎么伪装,但阅历差异摆在那里。
他深吸口气,言辞恳切,“我来接受采访,是想拜托您手下留情。”
罗真明白他的担忧,保证道,“作为一名合格的记者,我当然会把握新闻的价值导向和社会责任。”
“谢谢您。”客客气气。
接下来,罗真多次缓解气氛,但都施展不开,她想到上级交给她这个新闻的时候特意叮嘱慢慢来,明白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你如果有顾虑的话,可以先回去再好好想想,今天就当我们先认识一下。”
她按下录音笔的按钮,“今天就先到这里。”虽然话题还是没打开,但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不同于罗坤各种贬低言辞,与罗桑本人的交谈要融洽许多。
他起身,“不好意思,我有点认生。”
“要不要送送你。”她仍然不放心未成年独自回家。
断然拒绝,“我自己回去就好,路都很熟了。”这也是他们之前说好的,只在镇上采访,绝对不能干扰他县里的生活。
“这是路费,你不要推辞,说到底还是我们麻烦你专门走一趟。”她拿出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
“不必,我选的地方。”
“那下次见。”信封放回包里,少年的自尊心最需要维护。
“下次见。”
“唉。”
高高瘦瘦的背影走出去,很快融入熙攘的人群,短暂地如释重负。
高二下学期的每天都过得很忙碌,日与夜的界限变得模糊,上一刻还是灯光暗淡的放学路,下一刻就是试卷纷飞的课堂,偶尔从午睡陷入深度睡眠后醒过来,还会被日头吓到以为早上起晚了。
当然,理化生的实验课都可以松口气。
数学课的下课铃声刚响,苏曼就拉着应有初往实验楼跑。
“你好喜欢实验。”
“其实是动手能力不行。”
“我也是。”道理她都懂,所有知识点都背得滚瓜烂熟,但实际操作起来,手就跟不上脑子了。
生物实验室学生不算常来,仪器柜子外面有点沾灰了,苏曼正拿着抹布擦灰,余光看到一个违和物品,“咦?这儿竟然还有苹果。”
应有初动作比较快,已经开始调试显微镜,忽然听见她“咦”得一声,转头看过去。落灰的窗台放着切了一半的苹果,半边只看表皮没破损,另外半边氧化发黄中心还泛着霉点。
鬼神神差,苏曼突然发问:“你说另一半还能吃吗吗?”
话音刚落,解剖刀从完好的那头切开,然后挖出一小块苹果片。
苏曼惊讶于她的快速度,伸手想要阻止,“你不会要吃吧?”
应有初用镊子将果肉夹起来,放到高倍显微镜下,“看看。”
“这样可以吗?”睁大眼睛,匪夷所思。
“嗯,不能吃。”她就苏曼不着调的问题得出结论,对上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虽然看着完好无损但里面也发霉了”
“怎么看?”凑过去。
“发霉是真菌。”让位置。
最简单的辨认方法,真菌比细菌面积大。
苏曼有点欣慰:“谢谢,你真棒。”怪不得她俩能成为朋友,无论多不着调,总有另一方陪着。
应有初用镊子将剩下的苹果都扔进垃圾桶,然后喷剂消毒,有条不紊的样子让进来的同学看不出她的违和行径。
预备铃声响的时候,罗桑走进来,“你吃烂苹果了?”
组别位置调换,他们两个就只隔了过道,显然他是看到了垃圾桶。
她有点无语,“你们怎么都会觉得我会吃的?”
苏曼:“哈哈哈你看大家脑回路一样。”
不过,她也没开心多久。
赵康时路过,见到她桌子上的器材,“你还在搞叶绿体啊!”
“真是……”苏曼深呼吸紧闭双眼,“赵康时总有那个本事,夸张的语气说着平常的话,然后改变本来意思!”平心静气几个来回还是心气不顺,她就跑去怼赵康时了。
罗桑走到中间水池清洗器材,有初问他:“最近有记者找你?”
自从不再刻意等对方上下学,他们两个每天说的话都很少,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怎么。”他淡定地洗完玻片,再洗培养皿。
生物实验用不到高倍镜头,她找了个低倍的镜头换上,“我早上出来的时候看你家信箱有东西掉出来。”
“掉出来了?”没放再心上。
“放回去了。”让他放心。
“不小心看到了啊。”
“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需要。”
气氛尚且轻松,她觉得有必要事先说明自己的打算,“如果对方太越界,必要的时候,我会插手。”
“因为我妈?”低垂的眼皮掀起,一瞬不瞬看向她。
“嗯。”理所当然。
“所以之前帮我也是因为我妈。”
“对啊。”
“……”
应有初开始疑惑为什么会这么问,转头就被幽深的眼眸吓住,好在下一秒就转回去。
两人中间恢复过道的距离,哗啦的水龙头被快速扭紧。
所有声息在几秒内停止,刻意的异样,不察觉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