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的眼睛从量杯刻度中抽离:“怎么了吗?”总是不经意的目光多了几分研判,定定聚焦在罗桑身上。
“没事。”他低头转动粗准焦螺旋,调整镜筒对光……被注视的感受自然是不难察觉,但在试管、镊子、培养皿等器具包围的环境下除了实验其他都可以忽略。
她耸肩,悠闲地翻开书页,进行下一个实验,“……行吧。”
“有初!”苏曼气冲冲回来,看样子这次落了下风,“我们一起来做这个实验吧,今天一定要超过他!”
“好。”她好笑地看着旁边打鸡血的样子,瞬间就被转移注意力。
高中又忙又累,平淡重复的学习才是所有事情的大前提。
只是有些稀松平常的日子,就算用尽全力想要粉饰太平,也求而不得。
爆满的信箱吐出崭新的来信,残忍的现实得以昭彰,刻意忽略的事情再度出现在眼前。
指甲在信封的寄件地址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真是阴魂不散。”她看向紧闭的门,正思忖着什么。
自家的门突然开了,应奶奶忙声交代她,“如果要迟到了也注意安全,可以叫楼下王叔送送,我经常去他老婆菜场摊子买青菜。”
“哦好,我快点走不会迟到。”她被吓一跳,快速将手里的东西插进兜里,快步往楼下跑走了。
“当心脚下!过马路看车啊……。”
“好的,奶奶再见!”
有初在背阴面的楼道里旋转,低头凝视每一级台阶,出了单元楼忙用手遮挡在眼睛上方,七点太阳就暴晒如白炽灯。
罗桑没说错,真是好绿茶的太阳。
她想起很久没和罗桑说几句话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除了上课几乎见不到人。
走路的时候感到兜里的那封信突兀的形状,重量异常清晰。
她从上到下看着这一整天的课程表,语、化、数、数、体……下午第一节是节体育课,就这节课了。
体育课先例行八百米团体跑,然后再自由练习,都是体测重点考核项目,体育老师并不担心大家荒废时间,很快就解散让大家自由练习。
苏曼拥过来,“走,那边大树下面不晒,我们去占地方。”
“我有点事,你先过去。”她眼睛牢牢盯着某个方向,准确来说,她从站队开始就在搜寻方向。
操场面积很大,但阴凉处有限,大家都聚集在树下面或者楼层阴面,只有罗桑选择呆在升旗台附近,
升旗台几乎是太阳直射,但在角落又能遮挡视线,显然他是打算远离人群。
如果有人稍微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清凉的草本香,这味道,有初再熟悉不过,几乎充斥在某段暗无天日的过去。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罗桑在她落定前站起来,挽到膝盖的校裤也跟着滑下来。
无声的空气里,只剩药味挥散不去。
两人都对这药味意味着什么心知肚明。
她坐在高台上,无所事事地晃悠着悬空的双腿:“天热了,小心发炎。”
“我知道。”前额的头发因为长时间低头而遮挡住了眼睛,他往后捋了捋,自嘲道:“早习惯了。”
他的影子正好笼罩在身上,她试图抬头看清他的神情,就被下午两点毒辣的阳光刺激得快速眯起双眼,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早上我捡到了这个。”
他都没细看信封就知道是什么,就从她手中抽走,随意塞进自己口袋:“还有吗?”
“没了。”她紧抿嘴唇,“他们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寄送地址看不出什么,但邮戳来自一家非常知名的老牌媒体,随便搜索就能知道很多社会新闻都出自他们的手笔。
“等等,搞清楚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先联系的那个人是他们?”轻描淡写的语气如空投炮弹。
有什么昭然若揭了。但她不想揭开,你是说……”
苍白的脸色被太阳晒得发红,难得见她脸色这么难看。他嘴角一撇,眼睛直视她,积蓄着一股平静的风暴,“……是我。”
“一定是罗坤逼你的。”她呼吸一窒,继续寻找立不住的理由:“你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
填的地址是罗桑的,她以为罗坤不想家事谣言继续影响工作。没想到罗桑嘲讽地笑了,“你还是把他想得太正常了。”
“正常?”如果这都算正常……
更渗人的假设毫不费力就印入脑海,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浸湿,风吹过来却如同坠入冰窖。
似曾相识的寒意将她包裹,回到孤立无援的深海。她却彻底冷静了,眼神冰冷,“他故意让你作为儿子举报。”
如果只是罗坤,那么舆论重点是家暴、出轨、自由……孰对孰错还有得争论。但加上罗桑就不一样了,“只生不养”的“帽子”一扣……
“有什么比亲生儿子举报的信服力高?”他面露诡谲怪诞的嗤笑,“这倒逼的手法……谁不说句高明。”异域的五官在面部扭曲,痛快而残忍的低笑像是凶恶的屠夫。
可这残忍的屠夫,手起刀落,最终掉落的却是自己的臂膀。
应有初站起来,抬头看向他,“你打算怎么做。”
“你……”罗桑讶异她对这件事情的接受程度,结合每次反常的时间点,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别管我,你只要知道,我是绝对、无条件站在兰姨这边的就够了。”她抬手随意擦掉脸侧的汗珠,“所以你打算顺从他?”
“应该再拖一下的,但我实在不擅长虚与委蛇。”
“哔——”尖锐的长鸣将人拉回现实。
两人不约而同循声看过去,苏曼在树荫下挥舞双手:“有初!集合啦!”
“先集合。”体育老师举着一颗排球向四周高声呼喊,看架势像是要集中讲解的样子。
脑子一团浆糊,她分队前跟旁边叮嘱:“会有办法的。”
快速转身带起细软的发丝飞扬,末梢扫过校服衣袖
流光瞬息,一切照常运转。
“嗯。”罗桑微微侧着头,立体的五官在树影斑驳下看不清晰。
体育老师皮肤黝黑,声音洪亮,“我看大家颠球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教你们过网。大家注意,一定要仔细看,这个球是这样……”
耀白的阳光下,几排学生看着排球在空气中顺着某道弧线轻松过网,然后又一颗以差不多的形式抛过去。
大家都重新看向空中,注意老师的手法,有初还在盯着弹落在地的球体,因为被路过的同学踢回来,白色的部分已经弄脏,有些滑稽地滚到脚边,像那颗腐烂的苹果。
肉眼见到只是边角腐烂,显微镜下已被霉菌彻底侵蚀……
大部分水果只要开始腐烂,整个都得扔掉。
那么,人呢?
有人伤口痊愈,有人断臂求生。
谁不是努力地活着?
“有初!喂喂……”苏曼见人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忍不住推搡了下。
她很快回过神:“怎么了?”
“问你疼不疼。”苏曼指向远处,本想好意帮忙的同学没想到会误伤人,远远两手合十高举头顶表示“对不住”。
她忙挥手,“没事没事。”
苏曼直接扬声道:“没事,谢谢你。”
体育老师竖起眉头:“认真听!”
“哦好的。”苏曼见好就收。
见她因为自己被责难,有初不好意思,“谢谢。”
“这有啥。”她耸肩,眼睛依然盯着老师的方向装模作样,小声用腹语八卦,“你们俩刚刚说啥了聊那么久。”
“我们?”她明白过来,准备搪塞过去,“就随便问了几句。”
“升旗台多明显的地方。要不是大太阳地下太热,我也想去热闹。”
说话间,两人的目光不时瞥向男生队伍末尾。
有初这才嗅到空气中调侃的意味,意识到还是有必要和她透露一下情况,“就是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就没了。”
“哦哦。”苏曼眼神里因为八卦亮起的火星瞬间熄灭,仓皇的样子仿佛在自我唾弃,“对不起对不起。”
男生队伍末尾的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好,先说到这儿。大家自由练习,解散!”
直到队伍散开,罗桑才抬起头,嘴角缓慢勾起,和旁边勾肩搭背的同学说话,举止轻松。
始终虚握的手掌展开,布满薄茧的掌心却多了道极细的红痕。
谈笑间,深邃的眼微垂,看着大概0.1毫米粗细的发丝脱离桎梏,在空中缱绻,最后落地无声。
真是……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