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之为家的地方如同灾后现场,空气中弥漫着藏红花的药味,罗桑处理各种跌打损伤已经驾轻就熟,浑身的创口很快清理干净。
“这样下去不行……”有初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来回踱步数次,停在他跟前,“你就不担心哪天忍耐不住酿成大祸吗?”
“担心。你没看到我回避的姿势吗?”
“棍子打在你身上,难道不疼?”
“疼啊。”罗桑随意瘫坐在沙发,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
她被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迷惑到了,“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啧。”不说话了。
“喂你……”
“家事说不清楚的。”应奶奶按住她不要动气,一边整理医药箱,“今天你说的这些听着挺唬人,但具体落实起来不一定那么好办。”
这么一说,有初就更不明白了,“奶奶你也……你为什么也犹犹豫豫,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应奶奶抬头看向罗桑,又看着有初,低头嘟囔,“反正行不通。”
“有什么把柄?罗桑你被威胁了?”事已至此,有初有点认死理,硬着语气较起劲来,“那就说因受到强制、恐吓等原因无法亲自申请,让别的近亲属……或者县委、村委、居委代为申请。”
应奶奶:“哪里还有啥亲属。”
“秦安县的县委呢?”
“我。”应奶奶举起手,“虽然退休了。”
她就纳闷了,“那应该有门路啊,所以你们在犹豫什么,哪有不重视人身安全的?不是什么都要逆来顺受!”
见罗桑始终未置一词,有初坐到他身边,“你再想想,高二高三是关键,旅游社那边也好不容易起来了,以后时间紧任务重,身体健康可不能掉链子。”
“我妈在哪?”
“不知道。”
他不以为意,哂笑,“你自己都不坦诚,还怪我犹豫。”
“我是真不知道。”她无奈,转念一想,忽而明白过来,“所以,你们是顾及兰姨?”
“这是为什么?她都走了。”
“恰恰就是问题所在,她回来怎么办?”
“回来?”她脑海飞速运转,突然忆起寻人启事上写的“妻子”,难道……“他们还在婚姻存续期?”
应奶奶点头叹气。
“不好离?”有初想起罗坤请词夺理的样子就知道答案了,转了口风,“她回来会很棘手。”
“房子、车子、存款、贷款……办理各种手续就得剥层皮,更别说耗费的时间心力了。”
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在有初印象中,兰姨总是清醒洒脱,怎么也不能和奶奶口中的人划上等号,“兰姨打算就这么耗着?”
“你还小,婚姻非常复杂……”应奶奶表示讲不清楚,“唉,说来话长。”
有初靠在她肩膀上蹭,“那就长话短说吧奶奶。”
罗桑沉声下结论:“总的来说,她想等自己先有离婚的资本,各方面稳定了再回来处理。”
她终于点头。离婚是否顺利跟结婚对象密切相关,罗坤暴躁认死理,最主要是对自己的歪理能自我说服,对外倒打一耙,绝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况且还有孩子。
应奶奶不知何时也坐过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初:“既然兰姨选择先这么耗着……”
“你就先别想了。”应奶奶想维持现状,在旁劝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未及他人苦……”
她有了注意,“罗桑,你也可以,跟他耗,总好过皮肉之苦。”
“哎呦!别费劲了,可别激怒坤子……”应奶奶开始发愁。
倒是罗桑接了话茬,深棕的眼眸剔透如琥珀,“怎么耗?”
“未成年、家庭暴力,双重buff。不是程序繁琐吗?那一步一步来,你不亲自出面也可以请县委代申请,环环相扣,喘口气的机会总有吧?”至少在被扣上存在暴力嫌疑的帽子时,施暴者多数不敢轻举妄动。
“那就先这么办。”
“好。我们先回去了。”
临走前,罗桑叫住她,“谢谢你。”
“你能忍这么久没出事,我都觉得意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想到这里,有初也跟着扪心自问。
钝刀磨人和一刀两断,哪个痛苦少一些?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要控制不住。”他低着头,逐渐握起的拳头透着几分未散的戾气,“好多次。”
是了,此类痛苦不可量化,也不能比较。
“还是要谢谢你。毕竟当局者迷。”
“这是兰姨给我的功课,跟你没多大关系。”她摆手,语气还留着一丝与人就事论事的冷漠。
他不解道:“什么意思?她和你说什么了?”
有初只是懒懒地勾起嘴角,“我说错了,还要谢谢你的配合。”
转身进入家门,有初用余光瞥了一眼相似的少数民族外貌,脑海浮现意味深长的话,“……你见识广,就算碰见死扣儿也能另辟蹊径。”
恩人救命的条件早已昭彰,她怎么能不明白?
当六菱形的雪花落在鼻尖,有初看着手里很快融化的水珠,意识到冬天的到来,有些新奇,“下雪了。”
“今年算迟的了。”罗桑见怪不怪。
心里突兀地浮现奇异的观点,那片雪花还是呆在原来的地方好看,本来总是苍白的扑克脸,这会儿鼻子粉红倒是多了点人气,生动鲜活。
不过,乌溜溜的眼睛和白雪应该才是最适配的……
“以前都是什么时候下雪?”
“你快点把帽子耳罩准备好,不然以后每天上学会在这几个路口吹死。”
答非所问并未引起注意。因为他们上学路上确实有很多岔路,都在大风口,下雪天估计会很难熬。
她指着头上的毛线帽,“这个不行吗?”
“不防风。”他望着针织大孔摇头。
“也是,还不防雪。什么帽子比较防风?”
“这种就可以。”指了指路边的瓜皮帽。
黑色毛皮看着是挺保暖,就是“……有点难看。”
苏曼听不下去了,本来背的小抄本也不看了,“直男嘛。今天放学我带你去买,我来告诉你什么帽子又好看又挡风。”
“好啊,太谢谢了。”
“嘿嘿,我也爱逛。”
罗桑提醒两人:“今天老王好像要一对一面谈。”这是上周老王布置的考学计划,介于他们已经高二,作为班主任需要知道每个人的求学目标,然后一对一面谈共同制定专门的学习计划。
“是吗?”苏曼有点慢半拍,终于想起来,“目标大学你们都填的哪里?”
“西安。”
“西安。”
几乎是异口同声,有初转而问她:“你呢?”
苏曼耷拉着头,语气有点虚,“看哪里肯收留我,不过应该也西安、武汉之类大学多的城市吧。”
“普本应该可以吧,你还有少数民族加分。”
“加不加一样。我的问题是严重偏科,存在共沉沦的风险。”按说语文虽然是最难拿高分的,但都不会太低,但苏曼低得离谱,有时候作文跑题更是惨不忍睹。
有初他们几个研究她的试卷半天,得出结论:苏曼的脑回路清奇,和普通人不一样。
同样一个词或者句子的意思,她能有另辟蹊径的理解。
她笑望正郁闷背古诗词的人,“你每次写作文的时候就不要去想新奇的点子,走更靠谱的方向就行了。”说罢,又掏出纸巾在鼻子上擤。
苏曼正想回话,瞥见鲜红的纸团有点吓到,“啊,又流鼻血了。”
“没事,太干了而已。”她收起纸巾,捂着鼻子哈气,企图缓解干涩的不适感。
“每天喝多点水也不行吗?”也许是看多了电影电视剧,苏曼有点担忧,“上次学校体验靠不靠谱啊?要不要再去医院做个全套检查看看。”
“不要多想。”她摇头失笑,“就是空气湿度不习惯,我睡觉用湿毛巾挂床头就没觉得鼻子不舒服了。”
罗桑突然问道:“你是为什么去西安?南方气候更合适。”
“你呢?”南方也有他要找的人。
“我?因为距离近,有什么事也好回来。”
“我也是。”言简意赅,只是有点失神,袖手旁观地独自路过往时的某个空间。
……
那座城市冬天也不会下雪,顶多会下落地就化的雪籽,地面非常湿滑。
天寒地冻的某天,成日作弄人的始作俑者突然转性,两手插兜姿态随意地问了她一个正经问题,“大学想去哪里?”
“西安吧,见识见识传闻中的十三朝古都。”
“这么远。”
“怎么?”
“没,忽然觉得十三朝古都挺好。”
……
走到校门口,苏曼又去呼朋引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个……”几次欲言又止,深棕的眉毛具有天然的野生感,偏偏下面生了一双纯净的棕眸,有初眼神示意他说话。
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罗桑终于开口:“你想到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吗?”
好多次了,阴晴不定丢下只言片语,脸色忽然变冷,眼神疏离,恨不得隔开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勾起嘴角,懒散地掀起眼皮,“既然是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再问了。谢谢关心。”
他也觉得有点冒犯,涩然道歉,“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只是想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没有,谢谢。”眼睛幽幽,好像世上所有阳光都照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