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会出现在苦海这里？此地可不是上界。

听见突然传来的声音，长清心下微冷，还未回头，一柄飞刀已是干脆利落地扔了过去。以她的准头，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多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出乎意料，长清回头的时候，不光没有看见一个死人，还看见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如平湖秋水一般，竟让人在这阴云密布的波月潭上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温暖之意。

她眉头一皱，随即又微微舒展，忍不住开口，“何方神圣在此？”

能在在苦海中出现，身上还没有丝毫妖魔的气息，此人必定来历不同寻常。

对面眼中含笑的男子穿了一袭白衫，如雪中清影，袖裁梅花，自带着一种潇潇风肃的华贵雅致。他笑吟吟望着长清，用一把很是温雅清朗的声音开口说，“看来姑娘已经是忘了我了。”

“……”语气里，不无几分抱憾落寞之意，长清听得动容，脑子短暂地僵了一下，不由得悚然问他，“我见过你吗？”

青年笑着，“岂止见过。”

长清愈发惊悚，不止见过？那岂不是两人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睁大眼睛，仔细地打量对方，这一打量，便发觉此人仪容甚美，美得很有几分风姿，几乎不在天界几位素来有名的俊郎君之下。且此人居然气度不凡，就那么随意地站着，竟也叫他站出了几分玉树临风世家公子姿态。她愈发奇怪起来。

她曾下界历练，斩过心魔，因而堪破大道飞升为仙。然而当时的记忆，在她醒过来后就已经忘了个干净，是以看见此人，又听他如此言语，不由得便是怀疑，此人乃是自己的旧相识——

可惜旧相识莫如不相识，长清生平最怕拖泥带水的关系，做事也向来不留情面。若此人真是她的故旧，她该如何处置他？

夜色无边，孤风自引，不知是不是因此人突然出现，她心神略有松动，脚下也不自觉往前行了一步。头顶祭出的三道阵印便悄然松懈开，霎时如星海退潮一般往暗夜里散去。方才明亮的光芒亦是变化成点点星风，如闪烁的萤火一般无声熄灭。波月岛上一时竟寂静了下来。

变化落在对面青年眼里，似乎叫他眼里的笑意更为浓烈。

长清小小的走了走神，察觉到自己竟被此人扰动，蓦地重新结印，准备再度突破结界。

然而这时，却是岛心晃动，海浪袭来。

“小心。”对面男子也察觉到了变化，几分着急地朝她过来。长清抬手阻拦，立刻在原地盘膝端坐。

波月岛所在苦海之中，乃是处罚罪人的放逐之地，被流放到此处的人，不论是神是仙，都需得安分守己修炼身心，若有懈怠，必会受周遭浊气侵蚀，就是她来，如若不管不顾，多半也会熬得形销骨立。

长清在上界就听过苦海的大名，此时端坐于地，暂时放弃了打开苦海上的结界。在这种关头，若是强行出去必定会遭反噬。她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于此间的关窍还是把握分明的。

此时也不理会旁边的人，立刻酝酿心法。不知不觉，也就将周遭所有抛却脑后。

在长清静坐修行之时，男子却是毫不在意周身翻涌的蚀骨浊气。缓步行了过来，垂眸轻轻望着坐在地上的她，眸光如平湖上泛起点点迤逦的风浪，一起一伏，皆是前定一般。

抬起手，小心翼翼似想触碰她的脸颊。

这脸颊上不久前才被甩了一个懊恼的耳光，打得皮肉高高红肿。

男子拧着眉头，有些凝重地，不解地望着她印上一个巴掌印的脸，若非是心底对她万分了解，此时定是已经横生怒气。

然而这时候，他的表情也不见得多么平静。一双深深的眸子里笑意尽敛。

虚拢着的手悄然放下，他低声埋怨了她一句。

“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长清，莫非你觉得世上再无人会心疼？”

呢喃细语，莫名让人觉出几分心酸心苦。

长清丝毫未觉。男子眸光微微闪烁，低下头，轻轻贴上了那印着指印的一边脸颊。似乎也只有在苦海的禁制中，他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亲吻她。

正是轻轻贴近，嘴唇近在咫尺，忽然间，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一双湛清的漆黑眸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有人赫然看向了他。

“……”叶岚似乎应该羞愧，毕竟此时此刻，他的行为举止实在不算光明正大。

可他好似被定住了似的，竟然依旧八风不动地看着长清。

长清眨了眨眼睛，她眼神沉静，可一旦心中有什么念头，眼珠骤然便灵动许多，好似一尊无喜无嗔的天人玉像，忽然间活过来一般。

“你——，是不是太不把我这个神仙放在眼里了。”她四平八稳地，不喜不怒地问面前的白衣青年。

叶岚眼底似乎闪过一抹尴尬，然而还是微笑。

看起来他仿佛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毕竟长清好像已经忘记他了。

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刻骨的缘分，可这个时候，究竟要怎么说呢？

青年俊朗的面孔微微凝固了几秒钟，长清觉得他应该脸红，可盯着他看了半天，他却也没有脸红。她心里有点失望，于是，便是失望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失望地问了一句。

“叶岚，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呢？”

下界历练这件事，在长清未飞升成仙之时，乃是一件头等大事。自然，她也十分谨慎小心。

可落入凡间之际，便如所有神仙一样，她并不知道自己曾是天界之人。那时，她在一个叫云山的地方独自生活，每日也无什么要紧事，最紧要的一件也就是填饱肚子。

是以，她打猎的本事不错。

长清在云山打猎，自己吃不了那么多野兔野鸡野鸭，有时会挑着担子拿下山去卖。卖得几个钱，给自己做了身还算好看的衣裳。她也是爱美之人，做了新衣裳，便出门瞎晃荡。

这一晃荡，不巧竟遇见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犀牛精。

一头成了精的犀牛，战斗力不可小瞧，长清全然没打算和这头犀牛正面相对。可偏偏，那一日出门不对劲，长清觉得，也许她应该看看黄历再出门，不然怎么会撞上一个被犀牛精偷袭的叶岚。又怎么会冒着被牛角捅个对穿的风险，从这只牛角下救出了彼时是雾月山太子的叶岚神君。

不错，叶岚乃是凡世一座神山的神君，她救他时，他还未继位，带着随从外出打猎，不知怎么惹恼了犀牛精。被它一路追赶到云山。

而她那时，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虽然力气大些，身手敏捷些，可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凡人。

她没有想到，在人间救人一命，后面竟会跟着以身相许这四个字。

叶岚说要娶她。

如若是今日，如若是此刻，长清听见叶岚这么对她说，一定是会付之一笑，顺便问他讨上几个赏钱。她救了他，他给赏钱就行了。说什么以身相许，他以身相许了自己，她又怎么能置之度外。可当时她真是不经世事，一颗心说是淳朴至极也好，说是天真可笑也罢。她问叶岚，“为何要以身相许？”

望着面前的青年，嗓音里满是疑惑。

难道救了一个人，就应该嫁给他吗？叶岚肩头受了伤，带着一堆随从，窝在她家里养伤，她不情不愿地煮了一碗稀粥，不情不愿地给他端上。

扪心自问，她心里对这个人其实并无厌恶，可不知为何，就是想赶紧将他扫地出门。兴许，那时她已经隐隐预感到，他们之间原本不该相识罢。

“如若今天是我救了你，我要娶你，你会如何？”叶岚听到她问，便这样反问她。

长清低头想了一想，救人这样的大恩，自然要报答人家。可她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环顾整个房间，从墙头到墙角，竟无一件值钱之物。好似真的只有自己是最贵重的，如果叶岚救了她，要求娶她，说不准她真的会答应……

这样一想，她也就呆住了。人间的道理她不知晓，可叶岚说的居然也没法反驳。是以，她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并不知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其实很不合凡间的规矩。

耳朵里，便听得叶岚慢声说。

“今天是姑娘救了我，而我虽是有明珠千斛，白玉为阶，却也不能拿来报答姑娘……”

说到这里，长清不愣了，问他，“为什么不能拿来报答我，难道……你是偷来的？”前日去集市，她见了人打小偷，状况着实凄惨，是以心里便有此一个疑问。

叶岚似被她问得卡住了，看了她良久，目光仍旧是含笑，低低说了一句，“你这想法究竟是从哪儿来的，真是些自学成才的歪理。”

她没听清楚，仍旧不解地望着这个年轻人。叶岚半靠在她的床上，眼里是一派轻风朗月似的悠然，好像这里才是他的家。过了一会儿，见她还在思索便说，“那是因为我比那些明珠白玉都贵，我想姑娘这般有情操之人，比起那些俗物，应当更需要我一些。”

“是以，我把我许给你，长清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