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出天域不过三五天，消息自上界各处传出，没过多久，已是传遍了各位神仙的耳朵里。

下界苦海处有个地名叫波月潭，波月潭中乃有个被贬的仙子。这位仙子平日修炼辛苦，蒙得今日落了场大雨，苦海一片天昏地暗，正在睡眠，不期有小仙来报，一路奔进殿中，摇着睡在榻上的仙子，说，“坏了坏了！仙子，你的死对头，长清上仙归位了，听说她、她还被帝君提拔为了管理天海十域之神，仙子，咱们怎么办啊？”

一席话语，如霹雳雷霆当头打下，只叫人措手不及。见那仙子惊醒，原本晕红的一张俏脸瞬间惨白，良久方道，“才不过三年，竟然就已经出来了，可见帝君偏心于她……”

“我如今身在波月潭，她若来找麻烦，我又如何是她的对手。”

言罢，泪淌下，已是一片心如死灰。

那服侍的小仙也是一脸难过，然而到底是随着仙子下界的，见过市面。忽地间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说道，“仙子，听闻元罗圣尊历来不理俗务，你昔年曾在他处受教，也算他的半个徒弟，那圣尊从未与长清上仙打过交道，凭此说来，你或许可去求拜他？或得指点也未可知！”

榻上仙子神思一动，一双妙目骤现两分神采，此时仿佛才真正惊醒一般。

波月潭心有座波月岛，波月岛上方却笼着一层乌黑的翳光，乃是责罚罪人所设下的结界。

两道人影打着伞来到层层大雨之中。

平常，这道结界阻拦着外面的污浊瘴气闯入，亦会叫被困在里头的人无法外出。所幸这苦海乃为天域之中最为偏僻的一座海岛，寻常不会有人经过。

那仙子仰头看着一圈阴森森的黑色翳光，脸色凝重地从袖中取出一只铜铃。

口中默念咒，须臾那只铜铃放大，蓦然朝上空疾飞而去。

“仙子，快走！”

随着那小仙一声喊叫，女子身影正要从被铜铃撕开的空隙中出去，料不到雷霆滚滚，竟是朝着下方无情劈来。这一道惊雷若是劈中，如她这样的修为只怕当场化作飞灰。

女子面色惨白，然而此时已来不及退出。

听得一声惊叫。

便是这时候，半空之中忽飘来一道仙气腾腾的祥云，祥云上依稀也是个女子的身影，这女子仿佛听见了叫声，蓦地赶上前来，不知动作如何这般快，眼见雷霆要劈中下方的女子，从手中挥出一道几丈长的银鞭，鞭梢如挽万根柳条一般飞快挽开了这道雷电。

雷霆散去，灰蒙蒙的天空上便看见一道淡青色的窈窕身影。

地上的女子未看到来人是谁，伏地而跪，口中正要道“多谢恩人救命——”，然而抬眼之时，来人身形面貌落进眼里。

那一张泛着几分仙气的素白面孔笼在挥不去的重重苦海阴雨中，其实根本不怎么看得真切，然而不知为何，像是如灼目天光刺痛了她一般。

“……”，良久，跪地的女子仿佛被谁捏住了喉咙，迟迟没有出声。半空中，却是听得一道略微惊讶的声音，是长清看清了被自己所救之人，蓦然沉声开口。“是你——，羽衣？”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要找羽衣报仇，不期一出浮黎山就撞上了。

还记得当年浮黎仙山，春草蔓生，梨花在天光下如堆落雪。长清第一次见羽衣，彼时她用一双好奇的目光静静打量自己，一双剪水双瞳不无敬畏与艳羡，显然不敢认自己的身份。是浮黎推了推她，她才慢吞吞走到自己面前，细声恭敬说了一句，拜见长清师姐。

浮黎以山主为名，浩大一个仙山，不过只有她与羽衣为锦辰的弟子。羽衣被锦辰收的缘故，说来道去，还是因为浮黎懒散，不愿意正儿八经教导弟子。

他说自己闲惯了，是以，虽然羽衣是他的手救下的，可最终却是拜在了锦辰的门下。

于是，她便多了一个师妹。

那时长清望着羽衣，看她一个惹人怜惜的弱女子，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会害死自己最重要的人。

不无遗憾地看着手中鞭子，语气蓦然冷冷地说，“看来我是救错人了。”

若是她没有听到这声呼救，羽衣现在恐怕已经灰飞烟灭了罢。灰飞烟灭，正是一个好下场，当年浮黎身死，何尝不是灰飞烟灭。

长清看了一眼天头瓢泼夜雨，雨势越来越大，她伸手，正想抓起羽衣，蓦然身后似有一道劲风夹杂着雨点飞来，来势汹汹，长清闪身避过，只见一个巨大的铜铃径直扑向自己。铜铃后面，赫然站着一个面色煞白的小仙子。

“仙子赶紧走！！”那小仙子口中疾呼，此时羽衣反应倒快，已是顺着缝隙从中飞了出去。

一飞出苦海，便瞬间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之中。

羽衣走的时候眼里含泪，似十分悲痛那小仙子的下场，多半是会死在她手里罢。此时羽衣逃了，那小仙子自知不是对手，一脸大义凛然地瞪着她。

苦海上的雨愈发盛大，方才天雷被她摄去，恰巧便给了羽衣一个逃生之机。长清身上不沾着一丝雨滴，好似打了把无形的伞般，满脸遗憾，神情平淡的，到那浑身湿透的小仙子面前。

那小仙子看着她走过来，挺了挺身，攥着拳头激动道，“你就是上界的长清上仙对吧？！我不怕你，你心狠手辣，害死了浮黎仙尊，现在还想杀我家仙子，我断不会让你得逞的！”

长清哑然无语。

笑了一笑，“谁告诉你我害死了浮黎？你跟在羽衣身边这么久，莫非不知她才是害死浮黎的罪魁祸首，否则为何被关在这波月岛上？”

“那、那都是被你陷害的！你背后毕竟有靠山——”

“……”

这小仙子看着一副机灵面孔，没想到蠢笨如猪。不知羽衣同她编造了什么前因后果，长清也懒得细问，只是看着她倔强的身姿，猛然一个手肘敲了上去。

那小仙子闷哼一声倒地，几缕神识挣扎着现出原身来。原来是一朵小小的喇叭花。

虽知她修炼成形不易，可长清还是眼看着她化成了原形。

“你不知波月岛关的都是天界的罪人？还以为自己在做好事。”同为修炼之人，羽衣幼年先天虚弱，成仙极难，因而动了杂念痴心，竟在修炼无法进益之时意图挟浮黎与她双修，借浮黎的神力度化自己成仙。

可浮黎那时刚度了个大劫，恰好处在虚弱的关头，虽侥幸未中她的计策，却也因相思蛊发作在魔界设计的幻海中被迫羽化而逝。

羽衣犯下如此大错，天界却未曾立即处罚她。长清前去质问时，曾得一个与锦辰熟识的仙翁劝告，说浮黎仙尊羽化，乃是被魔界所害，怪罪到一个小姑娘身上，有失偏驳。

长清看着那仙翁闪避的神色，蓦地明白了。

浮黎一世威名，的确不可毁在一个恶毒的相思蛊手里。

于是，她一刀斩了天牢大门，将羽衣抓往魔界幻海。天界不处置，她来处置。她要让羽衣亲自向浮黎谢罪。

此举在当时她看来，不失为正义之举。然而却得了两个后果。其一，是她头一次被锦辰抽了八十鞭。其二，便是羽衣在幻海成魔。

羽衣本来身上便有妖血，在上界一向有风言风语，说她是妖魔之子，不该为仙。那时被强逼去到天界幻海谢罪，无异于是在众仙神面前丢了面子。往后即便再回上界，恐怕也容不得她了。

羽衣入魔是个巧合，更巧的是，竟意外得魔尊九幽相助，那幻海之上，一袭红袍的魔界之尊现身，彼时千重境变，魔气无所不至，化成天罗地网。长清自然不是对手。正当魔尊要当她擒回荒天界之时，还是锦辰紧赶慢赶地过来救她了。

因这两次过失，长清只觉自己万分对不起锦辰。此次被放出禁闭，她全然也没想过回紫宸宫。

她的所作所为，换做别人，只怕早被撵出去了。

可锦辰待她，长清自己也觉得他护短。

长清一时想不清该如何面对锦辰，便任由自己在外闲逛，万没想到……她经过此地，更没想到，被关了三年，她头脑混沌，竟忘了这片阴惨惨的地乃是苦海地界。还以为天雷劈错了人。

天雷不曾劈错人，却是她救错了人！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几乎震得人脑袋发晕。若服侍羽衣的那小仙子醒着，恐怕会认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疯子。可长清面对的只是漫天凄风苦雨，还有一朵微弱的喇叭花。

她劈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便迈出波月岛，准备回去天界向锦辰请罪，不料抬脚之时，如撞上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

不知何时，波月岛上的禁咒结界竟在四周悄悄树起，那不知变通的罩子竟是将她当作羽衣关在波月潭中了。

看见此状，长清蓦然一愣，随即便是摇头笑了。

这笑，自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苦笑。

波月潭四周无花无草，唯一座小殿伏在正中，说是殿，却是低矮得出奇，显见是一个困住罪人的囚笼。以长清的身量，进去居然还需稍稍避着些。走进殿内，里面点着几只零散的白烛，这白烛光点得恰好，正托出一个同样愁云惨淡的氛围。长清独自坐在殿头，便是一口长气徐徐叹出。

忍不住出神地望着面前的桌子。

约莫是只桐木小桌，桌上干干净净，地面也一尘不染，放眼四周，没有什么多余的杂物，唯独正中摆着一只剔透的玉香炉，玉色如水剔透，看着也是件宝物。香炉正对着软榻，此刻悠悠散着点清浅朦胧的淡香，这香味细品，好似说不上名字的奇异花草。

长清一见香炉，便下意识想打瞌睡，炉子还燃着，她不爱熏香，却也没有心思去断掉炉香，只是长吁短叹，恨自己方才没有仔细看，阴差阳错竟是救了羽衣。

一面心中叹气，一面又觉得十分烦恼。

她烦恼得不无来由。

波月岛此地毫无疑问是一个关押罪人的地方，就和天界的大牢一样，她现在阴差阳错成了牢里的犯人。一个犯人，要等到赦免之日才能有出去的一天，就如她关禁闭一般。可羽衣——，若是她猜得不错，羽衣约莫能在这地界坐五百年。

五百年……，若是没人找她，她都要被这苦海炼化成渣滓了吧！

长清这下不得不惆怅了些许，她得试试怎么才能冲破波月岛上的结界。

出去时，雨正消停了。长清结出一重天仙印，想了想，觉得不够，再套上一个从浮黎那儿学的十方破阵印，还有锦辰的墨雨莲华咒，三重印叠加，不信冲不破这道苦海结界。

刹那间，一袭月白身影立于潭心，身影在三重阵印的重量下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她却不肯退后，手中如摧破天光，几乎是瞬间将苦海照得明如白昼。极夺目的光线好似颠倒了日月星辰，极目望去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般。

长清抬起一双沉静的眼，看清了结界在三重印下松动，脸上微微绽出一个喜悦的笑。可这时，身后却莫名响起了一个轻轻的嗓音。

“且慢。”身后有人对她说，“姑娘且慢。”

这是个含着几分清朗的陌生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