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下界，有两件事不出乎最疼爱她的师叔浮黎所料。

她一定会忘了自己是谁。可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因这两个字乃是锦辰为她取的，刻进无法消融的神识中。

叶岚唤出她名字的时候，她心中山呼海啸似的重重一动，像是觉得，尘世间所遇之人，唯有这个人是认得自己的……

他竟能如此自然地开口叫她。

这个名字，好似只有她的故人才能叫得出来。

凡间有一句诗，说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便可形容当时她心头忽然冒出来的感受了。

可能就连浮黎也想不到，便是因为这一声，她竟鬼使神差答应了叶岚的请求。答应嫁给他。

长清若是知道，自己答应嫁给叶岚，竟会引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神山巨变。也许，在被犀牛精逼婚的时候，她宁肯嫁给那头犀牛精，也不愿意去那所谓的神山雾月，去当那所谓的神君帝妃。

眼前重重阵光消弭下去，波月潭心恢复了一点明晰的夜色。黑色的海潮退却了，波月岛上的动荡终于休止。

长清安坐于地，眉目宁静，一轮心法已是修行完毕。

作为上界册封的仙君，一身仙力自是实打实修来的。于长清而言，想要开启自己的记忆，不过也就是转念间的事。

没遇到叶岚之前，她不会想着去看自己的前尘过往。

此时，在此地，波月潭中，苦海无边，风不平浪未尽，她倏然调动了自己的神识，去查看往日在凡世的种种。于叶岚而言，是极其难以笃定的一件事。他神情蓦然变得严肃了。在长清说出叶岚这二字之时，俊秀的眉目不由得轻轻皱了起来。

一双黑沉的凤眼里像是裹藏了说不出的叹息。

他忽而不敢看她。

“……”长清抬起头，面上是极浅淡温和的笑意。

笑意轻柔，她的嗓音亦是十分轻。“叶岚太子，不用这样看着我，莫非你觉得，我还会记当日在雾月山时被你冷落的仇怨么？”

叶岚娶她这件事，长清曾经思考过。在去到那座威严华贵的伏魔宫之时，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为什么叶岚会娶她。

嫁娶本是凡间最寻常的事，按说不值得思考，不论什么缘故，世上有好的姻缘，也有坏的姻缘。

可——，对于去到雾月山不久的长清来说，她并不认为自己和叶岚之间有姻缘。因，人人都告诉她，凡人根本不配嫁给神君。尤其是，雾月山的神君。

她在一座冷宫中发呆的时候，常记起公主身边人对她说的话。

“你是什么来历，人人都知道，莫非还做梦，认为太子真的爱你？”

“呵，你出身微贱，连个名字都没有，不过一介粗野村姑，居然也胆敢做成为君后的美梦，宫里的美人多得是，神君娶你不过是和我们公主置气罢了！！”

雾月山伏魔宫……，长清去找叶岚的时候，并没想过，那会是一个困住自己的囚笼。

云山的日出极美，晕轮自天海中勾勒出一圈极是华彩的赤金光影。

叶岚就站在她身边。

“长清，我回家一趟，你等我。”这是他临走时说的话。

叶岚得她答应之后，同她说，他回家禀报父母，过不得多日便会来向她提亲。

长清说好。

她虽是个无父无母的姑娘，可知人世有规矩。叶岚家里有爹娘，娶妻自然要回家同爹娘商议。于是在叶岚带着随从离开的那天，她还给他塞了一袋干粮，顺带塞了一篮自己晒的野辛夷花。

听人说，这种花泡水喝吃了有令人消火的效果。她自作主张，笑着打趣，“若是你爹娘不同意你娶我，同你吵了起来，那你便煮这个给他们喝。”

“这是？”叶岚并不识得。

她笑了一笑，“反正吃不死人，我总不会下毒的。”

长清彼时同叶岚已有些相熟了，她一个姑娘，此前从没和男子相处过。唯独叶岚在她家里养伤那段时日，是她和他相处最多的时日。

叶岚这个人她来回地思量，虽是略有轻佻之态，然而性情温柔，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令长清莫名觉得如沐春风。她也想安心等着他，却不料那头犀牛精被她打跑之后，竟修出了人形，不久后来向她提亲。

长清十分为难。

她被犀牛精逼婚时，倒也想过不如就嫁了算啦，反正叶岚迟迟也不来。

偏生她又有些拗劲，心想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是叶岚先想娶她，她总不能言而无信。

犀牛精那时化成了人形，威风凛凛，自称是山下猎户。是以，长清做了一桌宴席，婉拒对方。很不巧，长清做的是一桌火锅，其中便有一道烫牛肉。

她一边琢磨着婉拒的言辞，一边抄着筷子下牛肉，冷不防面前的猎户瞪圆了眼睛，指着她，很是痛心疾首地说，“你竟吃、吃——”

“吃，吃什么？”长清抬起眼睛，被说得一头雾水，忽然便见眼前金光一闪，现出了一头怒目圆睁的犀牛，犀牛精顶着一副移山倒海的姿态同她说，她有眼不识泰山，看不起自己。但他是个大度的妖精，不计较她的冒犯，不过，她需得答应嫁给她。

长清听完，筷子“啪”一声掉了，她后知后觉了自己的冒犯，竟没看出和自己同桌吃饭的乃是个属牛的妖精。于是丢了那盘牛肉，便是做了一个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当时为了叶岚，她能和这只妖精较量，此时这家伙居然来向自己逼婚，她作为一个没见识的大姑娘，心里惊吓。于是简单收拾了行李去雾月山找叶岚。

说起来，她唯一有点后悔的，便是她养的一窝毛茸茸的小鸭小鸡没来得及带。可被犀牛精追了一路，哪还敢回去再收拾鸡鸭。

长清便是因这个缘故去了雾月山。

她去得匆忙，也想叶岚肯定猜不到自己会来。心里还略微揣度了一下，她就这么以未婚妻的身份上门，会不会过于冒昧了呢？不过，冒昧归冒昧，谁让他说要娶自己呢。

于是，长清自称是叶岚没过门的妻子。

她这么说，乃是在云山的时候，叶岚非要同她一道拜天地，还特别认真地说，如此她就不能先嫁人了。

拜过了天地，两人却还没有洞房，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夫妻。可那神山的使者前来询问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着叶岚笑吟吟的脸，还是犹疑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待得进了神山，踏过层层高阔的白玉石阶，看见那个被自己从犀牛精角下救出的年轻人。她其实心里觉得很意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曾经对着她笑的人，会在那一刻，用一种令她觉得陌生且心凉的眼神看着她。

好像，他从不认识自己一样。

“便是你这村妇……说你是叶岚哥哥的妻子？”伏魔大殿上，叶岚还未开口，已有一个乌衣蒙面的女郎开口说话。这女郎高座上位，仿佛身份颇为尊贵。

长清不知她是什么人，耳里听见村妇二字，先是一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确然也不错，于是便是木着脸答了。

她本想承认，可叶岚看着好似不情愿，便也没有把话说死。只道，“我以为我知道，现在好似也不知了，我看你还是问那个人吧。”

谁都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那女郎将目光移向叶岚，转头之时，嘴角似浮现了一抹看好戏的笑意。

长清低着头，心里却想这一趟真是不如不来。

……其实嫁给那犀牛精也不错。她也是后来方知，那个问她话的人便是雾月山最有权势的云翘公主。

云翘喜欢叶岚，她后来也知道了。

她问服侍自己的侍婢朦月，“一个公主，如何能嫁给同族的太子？”叶岚是云翘的哥哥，她再是粗野无礼也知没有兄妹嫁娶的道理。那侍从同她解释，伏魔宫中的神君乃是公主的义父，与太子并无血缘干系。

更紧要的是，即便公主是神君所生也没关系。因为，叶岚并非是现任神君的儿子，而是八百年前那位与魔主大战陨落天海的真神伏魔帝君重霄的儿子。听闻重霄身死，三子皆受连累，没有一个得继承君位。是以由当时重霄的护法苍岚担任伏魔神君。

那叶岚又是如何来的呢？

他是八百年前的三太子，为什么现今才出现在伏魔宫中，这八百年他去了什么地方？

侍从犹疑了一下，此等宫廷秘辛，想必他也不知其中过程。还是长清后来亲自去问了叶岚，才知，他乃是被筑魂召唤回来的。

叶岚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是冷淡，一句话也不过说了寥寥几个字。长清听得心冷，忍住了问他是如何筑的魂。

那时她有一句话，想了很久，却是在心底忍无可忍了。

她正儿八经地对这个人说，“你既不真心欢喜我，就不该娶我，你娶了我，就不该冷落我，叶岚，要么你休了我，要么就真心待我，否则，我宁死也不留在雾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