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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付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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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低头一看。

两手都是血。

“盛先生?”

陶悠然惊恐抬头,他想要见到那个光风霁月的年轻人以安心灵,只是当他的视线迅速捕捉到盛先生熟悉的身影时,本就吓坏的心,砰地一声,全碎了。

而今全天下只有盛先生能让他安心了,只是那个向来强大的年轻人,此刻四分五裂倒在血泊里。

少年双腿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地。

陶悠然心如刀绞,上下牙齿猛烈打着颤,此刻别说走过去,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血腥惊人的场面。

然后他注意到漠颉。

“你…你把盛先生怎么了?”少年声音轻得不像话,恐怕只是拂袖带起的清风就能将其送出很远。

“没节!你把盛先生怎么了?!”

陶悠然面色狰狞,极致愤恨地瞪着那背手站在血泊旁的青衫男子。

漠颉好像才发现他也在,转过头,神色满是疑惑,“我把盛赞怎么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咧嘴一笑,“好小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啊?盛赞他啊——”

“是被你弄成这副惨样的。”

咚——

少年如遭雷击。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他却宛若置身冰河,浑身僵凝动不得。

开、开什么玩笑?

我怎么会把盛先生……

陶悠然心上一痛。

许多他刚刚还没有印象的记忆在那一瞬间疯狂涌入脑海。

少年看见红眸利齿的自己提着刀,脸上挂着疯狂又诡异的笑容,将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年轻人砍得四分五裂。

而漠颉站在一旁,自始至终只是从容地看着他行凶。等到挥刀挥累了的少年停下动作,漠颉才靠近一些蹲下身,他静静地看着血泊里盛赞四分五裂的躯块,眉眼间笑意有迹可循,就如同正在欣赏一幅颇对自己胃口的名家山水画。

许久,他问少年有何感受。

脸上溅满血水的少年闻言使劲揉了揉自己笑得发僵的面皮,然后面无表情道:“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没意思……”

“然后……有一点难过。”

漠颉挑了挑眉,毕竟他可没从少年的脸上发觉一丝难过的痕迹。

“不是我难过,”少年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是他难过。”

漠颉顺着少年的指向看去,他心口处被手指按压留下的血指印,就像腊梅开了花……

“怎么?想起来了?”

漠颉抱手看着脸色煞白的少年,有些想笑。既然你想起来了,现下可就不是“有一点难过”了。

青衫男子脸上带着压抑而诡邪的笑,期待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年崩如断弦。

陶悠然觉得自己没脸哭,只是泪水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糊了满脸。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那样。

他怎么能那么对待盛先生!?

想起那大片血腥,少年忍不住作呕。

漠颉浅浅而笑,他看着少年嫌恶地把染血的双手使劲蹭在也不干净的衣衫上。他那么着急地想把自己撇干净,然而一切作为,却只是让他变得更加肮脏。

少年就是少年,羸弱不堪一击。

漠颉突然有些不屑一顾。

“陶悠然,不如跟我走吧?你这样的人不适合跟着盛赞,跟着我吧!我带你去茂兮洲,准你入紫水府,教你怎么杀人不沾血腥!”

漠颉含笑走到陶悠然面前,俯视着那个边哭边吐的脏恶少年,话音连诱带惑,“你第一次上手,没有经验,所以才这么粗鲁,搞得那么狼狈,只要你随我去茂兮洲,我保证教会你下手不沾片腥,让你干干净净得就若圣洁大雪……而且,你也没处可去了吧?盛赞已经死了啊,你一个人,又能去哪儿呢?单州城?还能回去吗?不能了啊。”

他抓起少年一只染血的手臂,不顾他的颓靡恐惧,笑道:“你以为盛赞是你的救星?但在刚刚,他不是也想对你下杀手么?你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啊,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自责?死的不是你,只是死了个盛赞而已,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不是我不是我,那不是我……少年颓然地低着头,口中无声喃喃。

但那四分五裂的…也不是盛先生么?

少年欺骗不了自己。

是盛先生没想杀他?还是自己没杀盛先生?

自己会不会是在做梦?一个翻天覆地的噩梦?那要怎么才能从这噩梦里醒过来?

陶悠然心如死灰,莫大的痛苦与混乱的思绪中,某点印象一闪而过:

少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盛先生攻击他的箭矢,狠狠地扎穿了盛先生的胸膛。

失去掌控的身体,面上是陌生至极的狞笑,他志得意满,可是仿佛陷入黑暗,无法动弹的陶悠然,只觉天崩地裂,泪水顷刻而下。

盛先生看到了,笑着问,你是谁?

我是谁?

陶悠然啊。

我是谁啊?

我是陶悠然吗?

我是……

“陶悠然。”

少年闻声抬头。

前方,盛赞双手笼袖,他还穿着那件青玉色长衫,正满脸好奇地看着血泊之中四分五裂的“自己”。

不要看,盛先生你不要看……

少年连手带脚地无力挣扎。

“你哭什么呢?”年轻人微微偏头,疑惑地看向狼狈至极的少年。

“啧啧啧,”然而不待他回答,盛赞便收回目光,轻轻摇头,“他娘的这魔头还真能砍……前世莫不是个屠子吧?”

陶悠然吸了吸鼻子,双眼通红,他看了看无奈扶额、像要发作的漠颉,又看了看细杨之下那道熟悉且完整的身影。

“…盛先生?”他唤,嗓音沙哑,满心委屈。

盛赞动作一顿 ,于血泊旁缓缓蹲下身,向少年招了招手。

“……你是盛先生的魂么?”少年艰难起身,两腿发软,连跪带爬靠到他近前。

漠颉也跟着来到盛赞旁边,两手抱胸忍着气道:“你不是提前设下阵法了么?干嘛不用?现在又现身,闹着玩儿呢?”

“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气力!功亏一篑!”他也不顾忌陶悠然还在了,出口皆是不赞同,“那你他娘的…之前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什么?本来是设阵除魔,你偏要白挨他的打,打就打吧,反正打死你对我有利无害,但你偏不死。刚刚好不容易做成苦肉计了,也能顺势重塑他心念了,你又非得现身……盛赞,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啊!?”

“干你屁事。”盛赞定定地看着有些变干暗沉的血色,然后两手撑着膝盖,神色淡然,“我乐意,你管我。”

年轻人未现身时一直注视着少年,然后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有话直说。

陶悠然至今懵懵懂懂,父母的安排,飞来的横祸,他都不知道,盛赞不想他余生也活在无知里。

有些事情,得要他知道;有些事情,得有人来说。

设阵除了魔灵,然后呢?

陶悠然还是陶悠然,只是再也不是最开始的陶悠然了。

清灵阵中,盛赞只要剖出魔灵,少年需要承受的,不只是剖心之痛,也再回不去了,他会彻底沦为凡人,无论资质根骨,都不再属于他。

有人欲图夺去他的一切,少年万事不知,到最后还得双手奉上财宝,死伤不计,然后甘愿守着不该他的平凡么?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个本该绚烂无比、英姿勃发的少年,盛赞很想见上一见。

至于重塑心念,他以为的陶悠然并不是真正的陶悠然,盛赞没有办法创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少年。只要经历过这一遭,有人告知他对错,在他心上悬挂警钟,往后少年自己把控本心,虽然辛苦些,也能阻止入魔。待以后自己寻到更好的法子……

盛赞静静沉思。

其实归根结底,就两个原因。

第一他不愿对陶悠然不公,该是陶悠然的就必须得是陶悠然的。

第二,他不舍得。

他是赌赢了,对于那个孤孤单单的少年来说,自己的确是在其心上占了很大一块位置。

少年感激他,敬仰他,依赖他……可是他以此打击少年,企图用对少年来说最为残忍的方式替他除魔。

但他其实没资格的啊。

他忘了给陶悠然选择啊。

“我这么真,当然不是魂儿了!放心,我活得好好的,可没那么容易死!”年轻人懒洋洋挺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少年目光顺着一落,印象里盛先生被箭矢扎穿的地方,没有一点伤痕,盛先生衣衫光洁,身上也没有一丝血迹。反观他自己,就像是从尸地爬出来的恶鬼,污乱狼狈,一身血腥。

“盛先生…你……”为什么要杀我?还有…我……

陶悠然悄悄捏着衣角,不敢抬头直视那个浑然无事的年轻人。

漠颉还气着呢,闻言白眼翻出天际,不情不愿替盛赞答道:“没杀你没杀你,我就是随口说说,谁知道你那么傻,居然还信了!真是个没良心的狗崽子,姓盛的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会杀你?你刚刚不都想起来了么?谁杀谁没看清?没长心还不长眼睛,敢做不敢当,忘恩负义的……”

盛赞向其冷冷一笑,“闭嘴!”

“姓盛的你……行行行!好好好!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你也不许我插手此事一丝一毫,那我就把嘴闭上!不多言!等这臭小子将来再把你砍倒了,我再喜滋滋赶来,鞭炮齐鸣,为你收尸!”

漠颉冷哼一声,冰凉的目光落到血泊之上,语含嘲笑:“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这狗崽子会不会念着往日恩情,给你留个全尸!”

盛赞嫌弃地看了一眼突然与他撒泼置气的漠颉,忍住内心翻腾的恶心,向陶悠然伸出一个拳头。

“陶悠然,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杀你。”

“但就在刚刚,你杀了我。”

年轻人话音平静,不悲不喜,说到这里只是将拳头翻了一面,掌心朝上。

“你杀的第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你杀的最后一个人,就在今天,就在刚刚,只是我。”

“你已经体会到了,杀人诛心。”盛赞摊开手掌,静静地看着手心那细细密密的纹路,“杀过人的人,手上血迹是洗不掉的。哪怕看不见血迹,那些故者的亡魂,总会找到机会,大声哭诉辱骂,或夜深人静时,或悲从喜中来。你现在什么都不懂,我希望你将来也不懂。有些事情,只需听人说,不用尝着做。我早一点跟你讲,你早一点听说,就能好上一点。当你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你就能多一分从容……”

“陶悠然,你猜到了吧?”

“你不是常人。”

被盛先生轻易点破心中猜想,陶悠然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没有了。

以杀人为乐的“他”,能是什么常人?说不定“他”连人都称不上。

少年颓然地坐在地上,思绪一团乱麻。

万幸,他没有真的杀了盛先生。可是,那个即便是面对于自己有恩的盛先生,都能残下杀手的“人”,是他。

少年是有怨的。

为什么盛先生要做这一场戏,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平凡?如果不经这一遭事,他是不是仍旧像从前?他还是陶悠然,没有杀过人,能平平淡淡活到老死……但这不可能。

少年不纯粹,甚至可以说是复杂扭曲,遗失本心的他,就是一个噬杀又邪恶的魔头。

陶悠然曾经无可奈何自己的平常,而今盛先生用最残忍的方式揭开事实,他又怨恨自己深藏于皮面之下的无边阴暗。

他以后会变成那个样子么?还是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少年神色痛苦地捂着脑袋,他想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如今多希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啊!

“陶悠然,你信我吗?”

同样的问题,盛赞又问了一遍。

少年愣愣抬起头,这次身体没有先于想法做出回应。

“相信我,”盛赞轻轻一笑,“你不会变成那样,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我不是说了么,你是个少年,不要有太多烦恼。所以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让我这个大人来处理!”盛赞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很强的!腾云境大修士呢!”

漠颉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自己可能会有那么大的转变,但我说什么了么?我只说你不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平凡人,又没说你一定会变成刚刚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陶悠然,你不是他。”盛赞蹲在他面前,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都没听我说完所有事情经过,怎么就自己胡思乱想?”

是啊,不管发生什么,他现在有盛先生陪着啊。

少年似那迷途羔羊寻见故道,抱着盛赞放声大哭。

“盛先生…呜呜盛先生……我错了……我好害怕……”陶悠然皱着脸,哭得睁不开眼,“我看到你、你四分五裂倒在血泊里……我害怕……你疼不疼,你疼不疼啊?”

年轻人神色柔和地皱了皱眉头。

“都快被你剁成酱了,”漠颉冷冷笑道,“能不疼么?”

盛赞置若罔闻,然而少年一听漠颉的话,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漠颉揉了揉眉心,他都不知道陶悠然哪来的这么多眼泪可流,光是今日哭出的量,收集收集怕是都能聚成江河了。

他捂住耳朵,以心声讽道:“你这收的不仅是个霉包,还是个哭包!”

盛赞瞪了他一眼,聚音成线,“干你屁事。”

漠颉:“好心当做驴肝肺!”

盛赞回得直白,“要不要脸?”

漠颉:?

“他娘的你一条狗,干什么非要和我马户兄弟扯上血脉?”

漠颉听着盛赞的话语,心里冷笑一声,好,极好,你他娘的和驴都能称兄道弟,非要因为我对狗低看一眼,真他娘的“不偏不倚”“大公无私”!

盛赞换了个更为“讨喜”的话题,“想带陶悠然去茂兮洲是吧?想教他杀人不沾血腥是吧?”

“‘死了个盛赞而已’是吧?”

漠颉默然无言。

他娘的老子只是话赶话,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不用这么一板一眼。

盛赞笑了笑。

归根结底,漠颉没安好心。

年轻人又不自觉皱起眉头。

“陶悠然,我再说一遍。”他神情认真地看着狼狈的少年,“你不是个坏人。只是有魔灵寄居在你体内,企图霸占你的身体和修行资质。所以你要努力和他斗争,不要被他蒙蔽,要把持本心,要等我找到为你剥去魔灵,而不伤害你一丝一毫的办法……陶悠然,你不是他,只是陶悠然。骐骥洲青湾国单州城老衣巷陶心斋、蒋青之子,陶悠然。”

“目前为止,我也不清楚是谁在你体内种植了魔灵,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去查!我们此去皇城,去东山府,就是在寻找线索……”

陶悠然愣愣地看着盛先生,思绪恍惚。

少年的心里如海上突起波涛,激荡不已,根本听不进去盛赞后头的话。

陶悠然父母刚去世那年,本就稍许冷淡的街邻,彻底疏远了。哪怕少年是走在单州城内最为熟悉的老衣巷,也没有人认识他。

邻居葛大娘曾说,人总会变。陶悠然以为自己不会。他会永远那么平凡,独自一人守着老宅熬过余生。可是他后来遇上了盛先生。他答应带自己走。即使自己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拖油瓶。

陶悠然从来没有解不开过往心结。他知道人各有命,爹娘的事情没办法,街邻的真心抓不住。自己活着就挺难了,哪还管得上多的?

而正是这样,陶悠然才更感激葛大娘一家,才更想随盛先生到外面去看看。

少年想,这世上,一定会有人,为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奋不顾身吧?总会有一个地方,在那里,常人能被看到,陌路会有归途,谁都不会像无根的浮萍,虚妄惨淡地飘零一生。

就像陶悠然遇上盛先生,这世间,千千万万如陶悠然一般的少年,会不会跌跌撞撞兜兜转转,最后都能遇上一个愿意带着他们离开困顿的盛先生?

——然后这一场盛遇,就会彻底改变少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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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半倚深秋。

他们没来得及赶回客栈。

漠颉早被盛赞又一张符篆给送走了。

此刻,盛赞靠在那棵细杨之下陷入熟睡,少年无眠,怔怔望着天上星宿。

“大鸡腿,真好吃……就是有点凉……”

陶悠然忽然听到盛赞的梦呓,眨了眨瞪得干涩的眼睛,低头去看靠在树干上睡得正熟的人。

盛赞盖着一张两人大的竹叶,双手抱胸,嘴里还在咀嚼东西的样子。

陶悠然听到他喊冷,于是起身,拢了拢篝火,再走到盛赞面前把他裸露在外的双手盖进竹叶里,仔仔细细掖了掖,最后还把自己外裳脱了披到他身上。

少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煎熬,那感觉冰火两重天,轻时如蚂蚁嗫咬,重了又似烈火烹煎。

魔灵在诱惑,在逼迫,在劝说。

少年置之不理。

因为,他本心已经明朗,不需要为自己的身体苦苦坚持。

属于他的,会永远属于他。

陶悠然静静躺下身,想起一个问题。

是盛先生问的——

“陶悠然,你相信我吗?”

这问题盛先生问了两遍,第一次自己答相信,最后却没信;而这一次……

“盛先生,我相信你。”

少年今夜最后一次看星月深沉,当他闭上双眼,已能随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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