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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付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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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赞说,陶悠然,别失本心。

陶悠然也不知道盛先生为什么对他说这句话,他甚至不知道,盛先生说的“本心”是什么呢?他也有么?

问及盛先生,他让自己静心、安心、守心。通俗点讲,就是遇事不要急躁。

想来盛先生也已经察觉我的不对劲了,只是就连拥有着这具躯体的我本人都不知是何缘故,盛先生还能懂得?

陶悠然使劲晃了晃脑袋,重新躺回床上,他以为自己能睡着,却睁眼到天亮……

清晨,盛赞懒洋洋地洗漱完,走到陶悠然房间,发觉少年还在睡。

近来他总是这样,睡、起都比自己还晚。

越来越晚。

看来离开单州城的确对陶悠然有些影响。

盛赞沉默坐在床沿,看着即便睡着了还紧皱眉头的少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伸出两指抵住少年的眉头,为他轻轻揉散了因梦而生的焦虑。

“我曾为陶悠然算过一卦,结果很不对劲。”

盛赞想起明子书离开前曾经再三提醒自己,陶悠然或许会有化魔倾向。

后来明子书传来的书信也曾坦言,他送出的那份赔礼,正是探魔石,若是沾染魔气,该有痕迹显现。

盛赞有次趁着少年入睡,看过了那块石头,本来红色的石体之上,隐约可见扭曲杂乱的黑色细纹——那便是侵染了魔气的征象。

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身上迷点重重。降生伴有吉兆,身赋绝佳上乘的资质根骨,早前随父入过修行,而后不明原因,记忆丢失、改变,沦为凡夫俗子,如今常人之躯,心上驻魔?

盛赞刚刚揉平陶悠然的眉头,此刻自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到底是谁布的局?目的是什么?

盛赞站起身,走到窗前。皇城现在还去不得,陶悠然近来愈发压抑不住那魔气,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得早作打算。

年轻人静立窗前,出神地看着楼下街道人来人往。他忽然抬起右手,一只青色蝴蝶稳稳停于指上。

盛赞低下头,轻轻地触了触蝴蝶柔软的翅膀,再抬眸时,神色凝结如冰。

狗漠颉阴魂不散!

年轻人瞬间闪身至他们寝房窗户外面的街道上。

在他对面,一袭青衫的漠颉缓缓摇着折扇,笑容款款。

“你想死?”

时间仿若静止,热闹莫名无声,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就是没人注意到隔街对峙的盛赞与漠颉。

“我自然不想,”青衫男子一勾唇,反问盛赞,“你呢,想死?”

盛赞无声地看着他,眼里狠厉杀意不消说。

漠颉见他杀气腾腾,知道盛赞现在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于是摆摆手,“只是略施探查之术,老天作证,我可没做其他的啊!”

他收起折扇,左右周围都看了看,问道:“你现在什么境界?能筑得这般精细的小天地,起码得无相境往上了。”

盛赞右手探入左手袖内,“你死了我就告诉你。”

“知道我出游,其他人避之不及,只有你,三番五次,上赶着送死。”盛赞拈出一片竹叶,竖立于身前,左手沿其一抹,竹叶立马化作一把青铜长剑。

他并未拔剑出鞘,左手朝漠颉轻轻一勾,“来,我成全你。”

看到那把剑的一刹,漠颉神色一凝。

放在四十多年前,小唾剑出鞘,对者身难保,盛赞归盛赞。小唾?去你娘的小唾!输给一个不知名小宗门的毛头小子,怎么都免不了一番众嘲了。

不愧是叫“盛赞”的,佩剑名字也取得真有意思!

出了不及山,盛赞很少出剑,但只要出剑,从无败绩。

作为敌对者,漠颉曾看过盛赞出剑数次,而公认他剑意最顶级的一次,恰恰也是他战的最后一次。

虽然那一次,他败得可谓彻彻底底。

四十年前,盛赞一人一剑,从遥遥不落天洲杀回竞洲不及山,遇敌杀敌,所向披靡。

那场针对不及山的围剿,可谓成也盛赞,败也盛赞。若不是不及山缺了一个盛赞,他们不见得能那么快成事;也正是因为不及山缺了一个盛赞,他们最终没能成事,如今还要小心提防着他来算账!

哪怕狼狈成那样,他却还能翻身再来!

漠颉有些气不顺。

阴魂不散的哪里是他,分明是盛赞!

“盛赞,至于吗?就为了一个和你毫无干系的臭小子。”

“你不是要报仇么?不是要找我们算账么?还有心情多管闲事?这么些日子,还没玩够么?还想要养着这个大累赘?”

“陶悠然体内有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漠颉,你不该说这些话。”盛赞冷淡以对,“你应该好好待在你那该死的紫水府,然后等我游历到那儿,问我为什么去死的不是我,明明你也是为了自己,凭什么要被我算账。”

“你和吴归,很早就认识了。有些事情,你们俩知道,我不知道。吴归怎么想的我搞不懂,也不需要我懂,但你想的事情可比他简单多了,我怎么会不明白?当初我想留下他,没留下。我以为你能,可你却推了他一把。”

年轻人紧紧攥着拳头,气得微微发抖,“早的时候你做错了,现在不论你想怎样,都不成事!你欠他的太多了,早就还不过来了!”

“所以,”他嘴一咧,笑了,“活着吧,我们都活着。等我来找你,等我杀了你。你欠他的,就用命来抵吧。”

盛赞仰着头,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脸,语气平静地说完。

“还有——”

“别再打陶悠然的主意。”

漠颉没反应。

盛赞冷眼看他,“要是你敢插手此事一丝一毫,我一定饶不了你!”

“别让我再多计你一笔账。”

“你已经还不清了。”

他转身时,这么说。

盛赞所设小天地撤去的时候,漠颉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

街上又复喧哗,他孤零零一个,想着什么人什么事,静静地立了很久,很久。

盛赞退回客栈,坐在一楼招待食客的一张桌边,沉默发着呆。睡醒的陶悠然刚好下来,看见他,就问他刚刚到哪里去了。

“出去随便逛了逛。”盛赞道。

陶悠然欲言又止。

盛赞给他推过去一盏茶水,“有什么想说的就大胆说,我听着。”

少年扭扭捏捏,犹豫了很久还是如实禀道:“盛先生,我觉得我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盛赞装作不懂,好奇地看着他,“想家了?”

陶悠然摇摇头。

怎么个奇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就是……看见人会感觉糟心,看见物会莫名烦躁;往常他睡得早起得早,现在他睡不着还醒不了;从前看花喜花,见月爱月,而今知生欲死,不生不死……他觉得奇怪,但不理解为什么。

少年捂住心口,他能感受到在这处,除了自己乱糟糟的心跳,还有一股极其微弱的脉动隐匿其间。

盛赞往客栈门口的方向看去,看了一会儿或匆匆或缓缓经过的行人,转头对少年道:“别烦了,现在时节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陶悠然心中一松,点点头。

盛赞于是带着陶悠然走出客栈,走过长街,走离人声鼎沸,走到护城河附近一块无人之境。

草木尽黄的土地上,不远处就是清澈见底的护城河,上面倒映出天空澄净湛蓝的颜色。

盛赞领着陶悠然往前面的空地走,那里秋草更加稀疏,只有一棵笔直笔直的细杨。

远处的山色暗淡陈旧,微风吹皱了河水,水波顺势涌起,河面的天空就像镜子被打碎,分裂了原本融合的秋色。

这样的秋色,入眼过于寻常,盛赞在各处都能经常看到,因此并没有烙印进他心灵深处。

“盛先生,是节没!他又来了!”陶悠然一眼便看见了那站在细杨之下的青衫男子。

盛赞回头,摆了摆手,“是漠颉。”

他指了指那个男子,嫌弃道:“他姓狗。”

苟没节?少年心说这人的名字可真怪。

盛赞向前扔出一张符篆,冷眼看向漠颉,“漠府主就这么喜欢凑热闹?”

漠颉张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我就看看,保证不掺合。”

盛赞只看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人不是狗漠颉的真身,不过是一具附有他真身神识的无用纸傀儡,便懒得管他。

“清灵阵?”漠颉以心声向他笑道,“这有用?”

盛赞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陶悠然,你过来。”

他伸手招来陶悠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信我么?”

少年愣了愣,不知道盛先生提出此问的缘故,但是没等他回过神,身体就率先做出反应,点了头。

盛赞欣慰一笑,“那一会儿无论我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怀疑自己。”

陶悠然思绪一乱,不是要相信盛先生么?怎么又变成不要怀疑自己了?

“你傻啊。”盛赞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相信我,我相信你,所以你要把我相信你一起相信,变成相信你自己……”

陶悠然显然已被盛赞的话语绕晕了,他尝试着捋了捋,结果内心本就烦躁不安的他,直接将脑子里面想的事情都揉成了一团,愈发迷惑不解。

盛赞哑然失笑。

“那我问你,”他蹲在少年身前,“你是谁?”

陶悠然没有犹豫,“陶悠然。”

“对了!”盛赞向他轻轻一笑,“你记住这个就行了。”

年轻人一手握住少年的手臂,一手大拇指指向身后,“千万别理他,那人居心不良且脑子有疾,招人嫌得很。”

陶悠然怯怯地看了漠颉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漠颉但笑不语。他倒要看看盛赞耍什么花招。

盛赞站起身,抚了抚衣衫,他突然捻出一张竹叶,毫不犹豫往少年心口掷去。

陶悠然悚然躲开,又远离了盛赞三四步,见着他笑意如常,试探性喊道:“盛先生?”

年轻人笑着点头。

然后——

“陶悠然,”他笑意不减,再次捻出一片锋利如刃的青翠竹叶,“你不是说你信我的么?”

“那你为什么要躲开?”他问。

陶悠然心跳一滞,差点当场落泪。

少年战战兢兢,但是也没有挪步,而是在盛赞向他掷来竹叶的时候,再一次弯腰躲过,动作干脆利落,完全不像之前那个反应迟钝又平平无奇的十三岁少年。

盛赞双手笼袖,脸上仍是熟悉的笑意。

但陶悠然看着,只觉陌生又心慌。

年轻人对少年笑道:“事不过三。”

陶悠然闻言一顿,心中升起不平。

是,他是说他相信盛先生。

但若是盛先生要对自己不利,要杀了自己,他就站着不动,乖乖受着,等着被杀么?!

等等——盛先生要杀他吗?盛先生为什么要杀他!?

少年的心里,一半是怨怼与怒火,一半是纠结与不解。

这怎么可以?

我、我还要好好活出三份时间,要去看看广阔天地,要替爹娘走走远路,要去皇城,去东山府,要做盛先生那样的人……要做盛先生那样的人?为什么?

陶悠然很用心地想着,但是越想越无解,越想越烦躁。

盛先生…现在是想杀了我么?

可是为什么?

盛赞第三次捻出一片竹叶。

“陶悠然,你听盛赞的话。”立在细杨之下的漠颉笑意款款,“乖乖死一下。”

陶悠然闻言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盛赞。

盛先生真要杀我!?

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凭什么杀我!!!

少年嘴角扯了扯,眼神突然不再抱有钦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哀怨与怒火。

盛赞抹了把脸,笑意消失殆尽,他叹了口气,“陶悠然,别憋着了,心里有什么只管放出来。是骡子是马,是好是坏,看过才知道!”

少年闻言一愣,转而笑意渐深。

模样还是那副模样,眼神也有些熟悉,只是真正的陶悠然,并不会咧个大嘴,笑得诡邪且丑。还有那口不知道几时长出来的尖牙,和充斥癫狂的血色双眸,怎么看都是被魔灵附身了。

盛赞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和他走了一路的少年,才不是这个样子。

年轻人又叹了口气。

单州城陶心斋、蒋青、陶悠然、不明访客、青湾国国师、皇城、东山府、外乡杀手、明子书,如今还有寄居陶悠然体内的魔灵,细细密密,牵连越来越广……

噢,还落了一条狗。盛赞转头看了一眼漠颉,扯了扯嘴角。

对方看见他,只微微耸肩。

看我干嘛?又不是我把那小子搞成这副鬼样子的。漠颉不解。

年轻人长呼出一口气,一挥衣袖,摇起一阵清风,将手里十数张竹叶一起向前送出。

陶悠然只见盛赞送出的青翠竹叶化作青锋利匕迎面而来,轻轻一闪,一手运气扭转利匕方向,飞速朝盛赞刺去。后者闪也不闪,掀开衣袖随利匕飞入其中。

陶悠然板着脸,“还有什么,一起上!本尊杀你个片甲不留!”

盛赞有些无奈,说道:“魔尊大人口气恁大,既然您老这么厉害,何必以残灵寄居无辜少年的心头?你堂堂魔界一尊,以蚕食凡人心血苟延残喘,还妄想以微弱残灵占身为主,重铸自身魔族血脉,真是令人不齿!”

“善恶到头终有报。”年轻人一本正经道,“如若魔尊大人听闻在下一番话,内心愧疚不安,还请你速速将此事主谋、牵连众人以及事情经过,只要知道些什么,全都细细道来!”

陶悠然冷笑一声,偏头吐了一泼口水。

“悲兮世上恶徒多,早回首,真不错。”盛赞哀叹,“魔尊此举不堪说,坏良心,趁早……上西天吧!”

盛赞说完立即从两袖各抓了大把竹叶,向空一抛,竹叶瞬间化作万千青光箭矢,迅捷地朝陶悠然那边激射而去。

“再加一雷,劈死你!”

年轻人口中喃喃,一手手心聚气,雷电生发,只见他剥橙子一样将手心雷团剥成花开一样,轻轻往前一送,雷电如花落瓣,立马附着于青光箭矢,直击陶悠然头面。

他娘的,这魔尊长得难看死了!盛赞眉头一皱,又引来几绺更强的雷电向前掷去。

漠颉淡定观战,面上笑意不变,看着匆忙闪躲的入魔陶悠然,心里直骂盛赞真他娘的闲出屁了,花招越创越多,越多越花哨,越花哨越要创……

盛赞心有所感,他轻轻挑了挑眉,反手就是一个大雷花苞,猛地砸向漠颉那边。

漠颉连忙展开折扇,一扇挥开雷团,再扇散去扬尘。他微微低头,往左边一看,盛赞掷过来的雷团,正开花一样往外溢着刺眼电光。

始作俑者微一偏头,轻轻张口:闭上嘴,不要动,小心我先炸死你!

行行,你狂你说了算,我怂我闭上嘴。漠颉心上含恨笑了笑,举起双手,彻底当起了透明人。

盛赞重新看向魔化的陶悠然,眉头微微一皱。

寄居陶悠然心头的魔灵不知是何缘故,孱弱无比,加之少年摒弃修行已久,目前就算那点魔灵彻底蒙蔽了陶悠然的本心,强占了他的身体,也发挥不了多少法力。麻烦的是,魔灵一天不除,一除不尽,就有壮大变强的可能。若待那魔灵蓄势完毕,就无异于用陶悠然的心血躯壳作为养分,孵化了原魔的重生——而到那时,世间再无陶悠然!

年轻人忽然想起陶宅的两位镇宅灵,他们是放心的吧?若是不放心,又怎敢让他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带着他们夫妻二人默默守护的孤子陶悠然离开单州?

既然如此,他又怎敢辜负所托?

盛赞轻叹一声,闭上眼。前方的陶悠然恰好挡过如雨箭矢,见此迅猛冲出,毫不犹豫,对着年轻人左胸就插入临时顺来的一箭。

陶悠然下了死力,长长的青光箭矢扎穿了盛赞胸膛。但他尤不满足,继续缓缓地向里推进箭矢。

漠颉见被一箭扎穿的年轻人打不还手,神色一凝,觉得盛赞他娘的就是一个疯子。

他这是……想要以此唤回陶悠然心念!

狗日的盛赞真是疯了,他娘的都设下清灵阵了,只要再将魔灵从陶悠然心中剖出击毁就能完事,他非要放弃之前的打算,重新搞些复杂、虐身又虐心的破手段!

这成不成功还不一定呢!你和这臭小子才认识多久?他一个十岁出头的蠢货,屁都不懂,能因为你受伤就强行召回心智?你他娘的在做什么荒唐大梦!狗日的盛赞你就等死吧你!

盛赞睁开眼,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一手缓缓攀上陶悠然的手腕,抬眸却看见一脸狠厉笑容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眼下挂了两行清亮的泪。

年轻人哑然失笑。

狗漠颉才是屁都不懂,自己这不就赌赢了么。

近来少年跟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已经不像从前那般瘦弱了,他长了些肉,好像还长高了一点,变俊了一点,看着还挺有成就感的。

盛赞静静地打量少年,一双眼睛盛满笑意,问道:“还记得吗,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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