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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赞和陶悠然出了单州城，一路北上，已过了金梅、云端和散厄三城，现下再过一个耽心城，就是青湾国皇城。

陶悠然是第一次游历单州以外的地方，路途中表现得十分兴奋与好奇。盛赞本就希望少年能够轻松一些，因而在路线的选择上很是上心。

年轻人特意带着少年绕了远路，之所以选择过金梅和云端两城到散厄，而不是直接从单州过惊翠直达皇城，就是想让从没出过远门的少年多经历一些。

这一路上，两人共赏了不少美景，也遇到了不少趣事，虽然难免有遗憾，总体上却肯定是满意要更多些的。

“赞崽子你啊，不要踌躇不前。睁大眼睛，仔细看这世界，遇上机会便要牢牢抓住嘛！你还年轻，不要赖在咱们小小的不及山，而要去往人间各处，多多赏看凡尘的人事……”

从前在不及山上，色老头用来教导自己的道理，如今，被盛赞原封不动地用在了别个少年人的身上。

少年当行向四方。

除此之外，盛赞看了陶悠然一眼，现在还不是去到皇城的最好时机。

上次他问少年想不想修行，后者不假思索便拒绝了。后来盛赞又问过几次，得到的都是少年直白且肯定的拒绝。

思及此，盛赞摇头一笑。

陶悠然分明很爱听盛赞讲述那些有关修行的杂事，比如人文各异、各有特色的天下十二大洲，比如曾经直属于天庭的十二座神山，比如世人评价不一的宗门与家族……还有那些奇异又珍贵的灵宝药食，有名大能的法器与杀招，天道院寻密司评选出的年轻百人、最美女修，以及臭名昭著的恶徒，和各类奇闻轶事……

少年深知自己平凡，却也没有就此收回打量世界的目光。

然而，他也许羡慕那些看着无所不能的修士老爷，却从未想过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从未想过吗？

盛赞默而不语，若真是不想，他便不会问了。

年轻人闭上双眼，突然说要睡会儿。

他微微落后一两步，双手轻轻搭在走在自己前面的陶悠然的肩上，然后放任他带着自己边睡边走。

最开始少年还会惊异于盛先生走着也能入睡，如今相处久了，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只见他一脸平静，方才还叽叽喳喳总结着散厄城哪里哪里好玩，现下却安静极了，生怕扰到身后入梦的年轻人。

陶悠然刻意放缓脚步，认真地选出了路上最平坦之处才敢下脚，却仍然考虑着，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想将呼吸声都摒弃。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青湾国的秋山秋水之中。前者只是稍稍一想起这几日的游历，心里边便高兴极了。

盛赞谎称自己是个阵师，前些日子无聊时，随便给陶悠然抖搂了几手设阵法技，又花里胡哨地卖弄了几下符篆把式，直把孤陋寡闻的少年惊得小嘴张圆，两眼熠熠生辉。

陶悠然对盛赞一贯是听什么便是什么，说什么便做什么的，且又自认为从没见过真正的修士，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些盛赞在除州县用来哄小孩子的过时低劣把式，以往狗见了都嫌，陶悠然却都信以为真，倒把盛赞本人弄得很是不好意思。

不过盛大爷没心没肺惯了，也就愧疚了那么一瞬，转眼便被身边另外的事物吸引去了注意，因而也就顾不上陶悠然心里对他越升越高、越积越厚的崇拜了。

在两人刚到金梅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长得极为俊朗的青衫男子。

对方瞧着一身书卷气，神色是恰到好处的柔和，然而一见到他们，便立马热情地摇扇迎过来，笑容比陶悠然在家乡见过的向阳花还灿烂。

陶悠然不知如何应对，好在对方先开口，边持扇在虚空划了几下，边说自己叫节没，不是没有的没，而是沉没的没。

节没明显认识盛先生，也是为他而来。

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盛先生的老熟人，前阵子还感到故人相念，没想到巧从天降，今日便在这里遇上了……

陶悠然好奇地听着节没念叨着此次相遇有多惊喜……然而他一番诚心挚语还未说完，就被盛赞面无表情地从袖里掏出张符篆，再重重拍在他脑门上，不知道把人给送往哪里去了。

直到他们离开金梅城，陶悠然都再没见到那个一身书卷气的青衫男子。

少年不清楚盛先生与节没之间的关系，只是觉得盛先生应该是挺讨厌后者的，所以话都不等他说完，便急不可耐地把人给送走了，也没再找回来。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呢？那人说他是盛先生的老熟人，那是故友，还是旧敌呢……

陶悠然想不明白，只决意无论如何，他都站在盛赞这边。

而盛赞本人毫不在意，哪怕遇上了讨厌的人，也并没有改变心情。

他该吃吃，该喝喝，照常地带着陶悠然说赏听闻。

然而——即便遇上不喜之人也一如既往的年轻人，倒是因为没赏成金梅郁闷了好一阵子。

原来，金梅城内有座金梅山庄，庄子内不只种植各种各样的花树，还有一大片世上罕见的金梅林。盛赞之所以选择来到金梅城，就是想要去看看那人见人赞的稀奇花儿。

但当他带着少年满怀期待地赶至金梅山庄，见到游人寥寥，想问缘故时才猛地想起：梅树冬春时节才开花，在这初秋能赏到个什么梅！

盛赞心碎一地，只能和陶悠然迅速逛荡完了没有一朵金梅的金梅山庄，然后遗憾地辗转其他观景地点……

陶悠然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好笑，一大一小，魔怔了一般，花开的节令都不顾了，皆是满怀期待地赶去金梅山庄，但别说金梅了，最后就连一朵普通梅花都没看着！

少年忍下一声笑，他微微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盛赞，心道那金梅到底有多好看，竟能让凡事不往心里搁的盛先生遗憾得哪怕都走到了云端城，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陶悠然无法想象那没见过的美，心里虽也遗憾，情绪却更高涨，不想再错过任何眼下能观到的致景。

在路过的三城中，他最喜欢云端城。

云端城不负其名，它被高山峰群环抱，每次天气好的时候，城内便灌进云雾，如烟缭绕，屋舍楼阁掩映其中，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阳光照下来的时候，金色的光芒在城中四处炸开，身处其间，便像是身在云中仙境！

陶悠然爱这云雾造就的仙城，盛赞却说城内湿润，云起的时候又老是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并不太钟意。

尽管如此，陶悠然还是很喜欢云端城，不像家乡单州城那样平平无奇，此城景致优美迷幻，特别有意境……

而说起家乡，陶悠然听盛先生提过，他虽来自竞洲实力第一的王朝，但是真正养大他的地方，却是强大王朝之内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土山。那土山不仅物产平平无奇，名字也平平无奇，叫做不及山。

难得两人有了共同点，却是生养之地皆平平无奇。陶悠然不禁想，不及山养出了强大的盛先生，单州城却只多出我一个凡小……虽都是“平平无奇”，却也有分别呢……

陶悠然又想到——

他们在散厄城的时候，曾遇上一个道士，看着不过四五十岁，身上穿着老旧道袍，黑白相间的头发挽成小髻并未戴冠，左手高举一面写有“挥剑斩邪妄，除奸为济道”的明黄旌旗，右手握一三尺青锋长剑，如果不是他嬉皮笑脸，看着倒还挺像回事。

陶悠然本来没太留意这个道士，然而盛赞对他很是上心，不仅邀其一同吃饭，席间并无顾忌有说有笑，分别之时，还塞给那道士好几枚通宝！而他们甚至没有互通名姓！

少年当时眼看着盛先生讨债未成，还白白送出去那么多枚顶值钱的通宝，肉疼不已。

他猜不透盛先生的意思，心神不宁地等那道士走得挺远了，便赶忙询问他缘故。没想到盛赞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目送道士远去。

直到两人离开散厄城的那一天，盛赞才对已然忘了此问的陶悠然解释道：“我觉得那位前辈旗子上的话写得挺好的。”

少年闻言一愣，又想起那些让他心疼不已的通宝，想起那个看着落魄孤单的陌生道士。

他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道士旗子上的话语，原来是：

挥剑斩邪妄，除奸为济道。

“嘛，”盛赞低头与陶悠然对视，目光澄明含笑，“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

陶悠然闻言心上一震。

“那盛先生为何不问……”少年有些仓皇失措。

“嘘……”盛赞食指轻轻竖在嘴前，“萍水相逢而已，既然后会无期，便不必互换姓名。”

少年于是想起他们离开单州城那一日，那时盛先生不问他姓名，也是笃定了他们不会再相见吗？

陶悠然心里想着那枚平圆，问的却是那个道士：“盛先生，那位道长以后会有很大很大的成就么？”

盛赞难得正经，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他旌旗上的话是大志向啊。敢向世人明志，这已是大成就。”

年轻人能看见的，当然比少年多得多——那道士不只敢向世人明志，更在努力成志。

盛赞只从他一身正气，金光护体，就能够看出，此人未背无辜杀孽，更能明辨是非，助人颇多！

这样的世道，想要做到道士那样，难啊。

且道士始终固守道心，又怎能让他因为人世铜臭止步不前？

一个衷于志向又言行一致的妙人，值得盛赞啊……

陶悠然想了很久，总算想起来盛赞在那之后的教导。

他说——

陶悠然，不如做一个不甘平凡且努力向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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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典国金璟城，一年一度的杀秋宴如期而至。

在这一天，多典国各城内主要街道的两侧，都会站满百姓观礼。而各城城主作为国主亲点的“杀秋将”，将头戴菊花冠，身穿金黄丝衣，手持金色长剑，从城主府一路步行到春神庙，为民众杀秋祈福。

除去守卫防袭的兵士，杀秋将的左右两侧还各有一列“送秋卒”。这些送秋卒皆为精挑细选，每列各九人——杀秋将左手列，男子撒黄叶；而其右手列，女子掷金菊。

当杀秋将在送秋卒和士兵的护卫下抵达春神庙，按照仪式要先为春神敬香，再献上代表秋神头颅的菊花冠，焚香启乐，恭诵祭词，最后就是宣布开宴，全国享乐。

现下时辰尚早，仪式还未开始。秋风扬起香灰，刚出客栈的安逸、晏羿、韦周流和宁戚四人，顿时饱吸一股清秋的苍凉之气。

安逸兴冲冲走在前面，好奇地看着街上人流涌动。他好不容易才让晏羿答应留下自己，虽然现下身无分文，但也丝毫不妨碍他游街的兴致。

在他之后的晏羿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想着绝不能在安闯祸精的面前失了威仪，再让他有机可乘，于是表面装作一脸镇定，其实心里也是既好奇又激动。

举国同宴，只为杀秋。

两个少年从没见过这么稀奇的阵仗，他们一个大方游观，就像无忌游荡于河池的活跃红鲤；另一个则细致闲赏，像那山林之中一汪悄悄吐泡的清澈小泉。

两人一动一静，各有各的特色，瞧着却也和谐。

韦周流和宁戚落后他们几步，一边注意着两个少年的动向，一边也在观察周围百姓的来往。

“宁七，你说安少主那日到底是对咱们少主说了什么，竟真就让少主应允他留下了？难不成少主有什么把柄被安少主抓住了？”

宁戚摇摇头，“想是少年人自以为说不得的某件糗事吧，少主最好面儿，必不想咱们知道，你也别瞎琢磨了。”

“我就是好奇……”韦周流笑了笑，话音一转道，“其实多个安少主陪在少主身边也挺好。少主毕竟是第一次跨洲游历，还是太紧张了，这么些日子里也没见他放开，安少主一来，倒是会如往常那般使小性子了……”

宁戚闻此抬头，表情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天下年轻百人之一不也是挺紧张的么？从前好好的一个自信刀客，如今也变成了“察言观色”的老嬷嬷了。

风阵阵，人多嘈杂。

四人沿着金璟城的护城河一路往南走，没有多远，雅致的城主府就显现了。

两个少年眼睛蓦然一亮，赶紧催促着落在身后的韦周流和宁戚走快些，以便能占到观礼的好位置。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四人总算见着了金璟城的杀秋将。

街道两边早就站满了人，空出来的石板路上干干净净的，给人以明净、隆重之感。

最先出来的是两列士兵，他们手握锋利长刀，笔直地挺立在站于街道两边的百姓身前；然后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送秋卒，他们列着队形缓缓而出，各个手持竹篮，恭敬地静立在城主府大门前；最后才是黄冠金衣的杀秋将，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按礼手持斩秋长剑，神情威严肃穆，走得不急不缓。

等到金璟城城主一出来，两列送秋卒立马开始撒叶掷花，待杀秋大号鸣响，他们便唱起古老的祝祷词，在士兵的守卫和百姓的注视之下，郑重地走远。

安逸看着他们的背影，扯着身旁晏羿的袖子小声问他：“多典国如此恶秋，万一年年被杀的秋神记仇，不会让他们种粮没有收成吧？”

晏羿低头一想，“要记仇早就报仇了，这杀秋宴在多典国都流传这么久了，也没见那秋神发怒，想来是个温和的……”

安逸摇摇头，认真揣测道：“说不定秋神是在谋划大的！”

晏羿白了他一眼，“人怎么斗得过神？灭一个小国而已，还需要谋划？再者，就算秋神记仇要灭了多典国，那深受此地国君百姓崇敬的春神不得劝上一劝，拦上一拦？”

安逸眨了眨眼睛，“世上真有四季神？”

晏羿愣了愣，心说我怎么知道。

韦周流于一旁听完他俩的对话，扭头询问正在发呆的宁戚，“怎么样？宁先生觉得有么？”

这人还真是，少主不在是“宁七”，少主一在便唤“先生”了。

宁戚笑了起来，“谁知道呢。”

天上确有神仙存在，只是他们愿不愿意多看一眼人间，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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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湾国耽心城，一个模样平平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进城以后，就近挑了家客栈住下。

午夜，失眠的少年索性起床，百无聊赖望着窗外的夜景打发时光。

陶悠然住在客栈二楼右边最里面的房间，盛赞在他隔壁，此时夜深人静，想来梦都做了挺久了。

此刻，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外面就是沉寂的街道。他呆立了一会儿打开窗，凉爽的晚风吹进房间，发丝能直接感受到秋夜的爱抚。

少年没来由地烦躁。

陶悠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之前好好的，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近来愈发少眠，也说不出的不安，心上仿若上了锁链，成为牢狱，还有什么即将断链而出。

窗外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少年瞪大眼睛，越是看不见什么，却越是想看。

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就像愁绪仍是愁绪，缠缠绕绕，不知什么时候攀缠上少年心头，绞成一团乱麻。

陶悠然又站了半个多时辰，关窗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青色的蝴蝶。它静静停在窗棂下。

少年于是又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想了想，欲捉起它，把它放飞。

然而就在陶悠然扬起胳膊的那个瞬间，蝴蝶似乎知道他的意思，一扇翅膀飞入黑暗中了。

陶悠然愣愣看着那只青色蝴蝶，它就像黑夜尽头的最后一盏灯，无声熄灭在恼人的夜色中，提醒自己该睡了。

少年不禁想起那枚平圆，又想起盛先生进城前与自己说的话，身心顿时一轻。

困倦感突然来袭，他打了个哈欠，最后看了一眼那蝴蝶消失的无边黑暗，关上窗，重新躺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