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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湾国单州城,游人如织。
盛赞骂骂咧咧走在街上。
他娘的狗漠颉是闲得发慌么?没事儿设下一个迷局,就为了要和我吵一架?
不过认真说,这厮的幻阵布置得倒还不错,若不是他自高自大,亲自现身局中,寻常人肯定发现不了端倪。
如此看来,这四十年里,狗漠颉也是没闲着啊……
盛赞平复心境,面上一脸祥和。
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算账这事是急不得的,越急越容易出变故,那狗急还跳墙呢,像漠颉这样的发起疯来,碍不碍事不知道,反正肯定很碍眼。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满怀报复地想着怎么将漠颉揉圆搓扁,冷不防被一道稚嫩的少年音打断:
“公子,买花吗?”
盛赞回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篮子黄色菊花。他往后微微退了退,看见一个瘦削的少年努力抬着花篮,神情腼腆,瞪着圆亮亮的眼睛与自己对视。
年轻人指着自己,“你问我?”
少年点点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声音都变小了,“公子……买花吗?新鲜的菊花……”
盛赞端详少年片刻,突然说了句买。他接过花篮,从一片黄色中扒了扒,翻出一朵瘦弱的白菊,问道:“这朵怎么卖?”
见少年有些犹豫,又笑着问道:“怎么?这朵是不卖的吗?”
少年分明不舍,却摇摇头,“这朵不要钱。若公子喜欢,可直接赠予公子。”
“是么!”盛赞闻言眼睛一亮,笑眯眯道了声谢,又指着其余菊花道,“抱歉了啊,这些我不要,你再问问其他人吧。”
少年点点头,欲言又止。
盛赞疑惑地看着他,然而对方捏着衣角忍了忍,也没张口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是努力挤出个略微苦涩的笑容,便转身跑走了。
前者本想拦,但无奈后者看着瘦弱,身体却挺灵活,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人群里。
盛赞无奈一笑,从衣上扯出一张竹叶,轻轻摩挲几下将其化成蝶,指着少年消失的方向道:“跟上那孩子。”
年轻人说完便不管了,兴高采烈穿梭于城中各个商铺,好不自在。
直到傍晚,老衣巷。
逛荡尽兴的盛赞循着气息,慢悠悠走进这条古朴清静的窄巷子。
很快,年轻人停下脚步,看见他的竹叶蝴蝶,正停在之前那卖花少年的肩上。
少年不觉肩上的重量,独自坐在一户宅子门前的石阶上,两手撑住头,愣愣地发着呆。
盛赞瞥了眼他的花篮,那一片夺目的黄色,看着与之前没什么区别。
年轻人召回竹叶蝴蝶,施了障眼法隐蔽身形,一屁股坐在少年身边,陪他一起发呆。
不同于方才人来人往的街道,这条老巷子里行人寥寥,即便有人路过,也没谁和呆坐的少年打个招呼。少年也习以为常的样子,只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等到夕阳西下,少年才终于回归了现实。他提起放在一旁的花篮,推开门,走入身后的老宅。
盛赞道了句叨扰,趁机溜进了院里。
“爹,娘,我回来了。”
红霞满天的傍晚,巴掌大的小院里,花草都被照顾得很好,略显破落的房舍也还留存着从前主人堆砌起的雅致。
卖花少年清亮的嗓音从屋内传出,清晰可闻。
盛赞又道了句不好意思,穿门而入,看见那个瘦削的少年,正往桌上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陶罐。
年轻人转头望了望,屋子里头除了少年自己,并没有他口中的爹娘。
“爹,娘,这时节菊花都开了,城里的游人也愈发多了起来,我今日在街上,还看见了不少贵人和戏团……”
盛赞双手笼袖靠着墙,看着少年一脸专注挑着花,仔细修剪枝叶后再插到陶罐里,最后认真地琢磨起每一朵花的朝向与角度。
黄昏晚照透窗而入,时光静悄悄的,就如同冰封不前的金色流水。
盛赞看见少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然后他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少年瘦弱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面上鼻涕和眼泪一起落下,又变成了白日街上那只问人买不买花的花脸猫。
压抑的花脸猫伤心极了,但是却连一点儿哭声都没有发出,整个房间依旧静悄悄的,只有时光掩在冰下,剧烈向前流淌。
盛赞看着哭够的少年胡乱擦去脸上泪痕,抱着陶罐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盛赞就闻见了燃香的烟味。
祭堂不容侵犯。
这一次,盛赞没有跟随少年进入里屋,他只是靠在门边的墙角,静静感受着香灰燃落,听着少年讲述一个白日的操劳,以及时不时才响起的,少年拭泪时衣物发出的摩挲声。
“爹,娘,今晨我在后山葛大娘家的那块田边摘了好多菊花,清理干净后放在娘你编的竹篮里,拿去街上试着卖了卖,但没什么人喜欢……菊花黄灿灿的,分明煞是好看呢……方才我用爹做的陶罐装了一束,想让你们也看一看……”
“下山的时候,我还扫见一株白菊,本来想着摘来送给娘的,但是之前在街上遇到个看着不太高兴的公子,见他喜欢,便送给他了。”
“希望他收到那白菊,能高兴一些。”
“其实那白菊不好看的,花头小小一个,瓣也长得不好……它原本孤零零长在山道旁,周边的任何一朵野花都能把它比下去……但是,它看着平凡又独特,怪让人喜欢的。”
少年说到这里,有些高兴,“那位公子也喜欢!”
“爹,娘…我觉得……”
那白菊挺像我们的。
我们和它一样,平凡又独特。
那位公子长得心善,他若是喜欢它,肯定会珍惜它——那么是不是证明,像我们这样的人,也会有人注意,也会有人珍惜……
“爹,娘……”
“我想你们了。”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少年做了一个梦。
这时节分明还是初秋,少年在梦里却已走在隆冬。
梦里,少年独自行走在白雪纷飞的老衣巷,到处都是房屋,但是熟悉的道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朵接一朵撞到他脸上,随之炸开一点又一点的冰凉。
就在大雪越积越深,在想要跋涉至家的瘦削少年被雪水的冰冷和寒风的凛冽打熬得整副身体摇摇欲坠之时,前方突现一点明亮。
随后,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自那光亮处缓缓而来。
对方仿若春神降世,凡他所过之处,冰雪消融,生机渐起,然后就是一派鸟语花香……
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少年此后辗转反侧,就是再入不了睡,也再续不了这么一个既寒冷、又温暖的梦了。
那位先生,是爹娘托来接我的么?
那夜梦醒的少年,提着爹爹亲手做的木凳,坐在巴掌大的院中,仰头出神地望着看不尽的夜空。
少年仰望天上月亮用它的芳心,将夜幕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晕。
直至云彩离散,群星隐去,只有一星一月遥遥相伴。
少年不禁想,做过这样一个梦,看过这样一轮月,如若再遇上梦中那个人,以后的日子,就都是光明了……
待少年回过神,已是月明中天。他又像那夜梦醒时一样,独自坐在那条老旧的木凳上,静静地仰望着月亮。
少年拍了拍脸,赶走妄想,正想起身进屋,冷不防听到一声询问——
“你明日还去卖花么?”
“谁?是谁!?”少年吓得摔下凳子,他惊恐地扫视着这个熟悉的小院,却一无所获。
“这儿呢,在你后面。”
少年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撇过头,看见一个故作姿态的年轻人,保持着仰头望月的姿势,缓缓在他身后现身。
“…你!是公子你……”
少年惊惧得结结巴巴,说不好话。
“哎哎哎稍安勿躁!”盛赞看了一眼紧紧握住凳腿的少年,咧嘴笑道,“你别冲动,我没有恶意,只是……迷路了。”
迷路?迷路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还是在半夜!?
看见少年脸上明显不信的神情,盛赞两手笼袖,从容地蹲下身,歉道:“抱歉啊,未经允许夜游你家,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放心,我实非歹徒,也没有恶意!只是初来乍到,在这异地他乡没有亲朋,又寻不到住处……白日被你赠花,觉得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跟着你回了家……所以烦请少年你小孩不计大人过,让我在你家留宿一晚吧?我可以给报酬!”
说到这里,他伸手往自己背篓一掏,把满脸防备的少年吓得一激灵,差点儿就要抄起木凳砸过去。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盛赞安抚好少年,拿出白天那支白菊,笑容诚挚道,“这是我在街上靠着出卖色相挣来的极品白菊,可抵作房费……少年!请你务必收下它!”
胆战心惊的少年努力分辨着面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的话语,越听越感到不可置信。
“出卖色相”“抵作房费”……这不是自己赠给他的白菊么!?现在竟被他当作了银子!?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过……这白菊并不是给你的。”
盛赞仿若未见少年的惊讶,起身拉过少年一只手,把白菊放进他手里,笑道:“请你帮我捎给你的爹娘,就说……收花的那个公子,愧不敢当这份清洁,因此物归原主,了结一桩善缘。”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我爹我娘?物归原主?他怎么知道?
少年呆愣愣看着手里的白菊,这算是……失而复得?
盛赞被他的模样逗笑,“其实你爹娘不像它。”
他指了指少年,“你才像。”
少年一顿,怔怔地仰头看着他。
“你像它,所以才要把这朵世间最像你的花,送到你爹娘的面前,让他们两位好好看看……”
“生活艰难,但你有在好好长大。”
不知道谁曾说过,这世间所有的爱都渴望相聚,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分离。
他们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
只是少年的爹娘,无奈走得太早了些。
少年红了眼眶。
他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我爹娘?”
盛赞摇摇头,他当然不认识这少年,也不认识这少年早逝的父母,只是初见这少年,便大概猜出了他父母的为人。
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以少年为例,他已逝的父母,就像饭点炊烟,虽然消散了,但在此之后,渐渐成长的少年,却成为后世烟火,仍然丝丝缕缕、团团簇簇地升起来。
盛赞记得很清楚——
少年的慷慨赠花,以及拜祭爹娘时强抑的哭声与报喜不报忧……他是个善良又坚强的孩子。
那他的父母——
盛赞笑了笑,“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少年一下子热泪盈眶,起身行礼致谢:“谢过先生盛赞!”
盛赞不动声色地看了少年一眼,心里有些惊喜他的误打误撞。
年轻人笑着问道:“我又不是学塾夫子,怎么改叫我‘先生’了?还是就叫我‘公子’吧……”
“不!”少年红着眼睛一板一眼道,“先生……很会说话!值得我称为‘先生’!”
“哈哈哈成,那便由你吧,之前可不曾有人夸过我会说话……”盛赞笑了笑,“不过我可不是因为有求于你便奉承你的父母,我是真这么觉得的,你和你的父母,都不坏。”
少年眼神明亮,闻言赶紧跑进屋里泡了壶热茶,又端来一条木凳,拉着盛赞坐下。
盛赞接过热茶,“这便是允我留宿你家的意思了?”
“当然。”少年点点头,“先生不要拘谨,一切随意!”
“那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盛赞松了一口气,“我方才真怕你不听我狡辩便一凳子砸死我……”
少年挠挠头,羞赧的同时亦觉得这位先生真爱说笑,解释怎么能说成狡辩呢?
“罢了罢了,”盛赞挥挥手,“我也不能当真白住你的房,这样,你凑近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少年听招呼坐到盛赞左侧,见他一手举杯,一手扣在桌上,有些疑惑。
“你可要看清楚了!”盛赞眨眨眼,揭开左手,原来桌面上被他捂住的那块地方,露出一个只有铜钱般大小的浅青色正中钻方孔圆板。
少年眼睛一亮,眸里都是好奇,“先生,这是何物?”
“铜钱没见过?”盛赞将它翻了个面,只见圆板上刻着“通灵彻视”四个字,“但这不是凡人用的钱,而是修士才用的神仙钱。”
“这个,叫做‘平圆’。”
年轻人拈起那枚平圆,递给少年,“送你了。”
“送、送我?”少年闻言瞪大眼睛,“为何?”
“就当是买你那朵白菊的钱了。”盛赞满不在意地答道。
白菊不是抵作房费了么?而且还要祭给爹娘。少年连忙摆手拒绝:“那白菊是我赠给先生的,不、不要钱!”
“你当真不要?”盛赞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这要是换了周水岳,别说飞速收下了,就是你不给,她也得死皮赖脸求着你要。
年轻人看了看那枚送不出去的平圆,又看向腼腆拘谨的少年,摇头道:“难不成你知晓神仙钱的等级,嫌弃它排最底?不应该啊……”
盛赞苦口婆心道:“不管怎样,于凡人而言,尤其是如你这般平平无奇的少年,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瞧见一枚神仙钱……你可知这么一枚小小的平圆能换你们凡尘几两银?”
“百两!”盛赞伸出两只手,挑眉轻笑,“白给的富贵都不要?”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我娘说过,不能随意接受别人白送的东西;我爹也说过,钱财还是自己挣来的使着最安心……”
哟,还是个谨慎又听话的好孩子!
盛赞忽而又想起自己早时一点儿也没推辞便收下了这少年的白菊,想着这孩子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个贪婪的大傻子吧?
年轻人轻轻摇头,这要是郑千那小子,肯定就这么想了,但是眼前的少年,他不会。
盛赞再次将那枚平圆推到少年桌前,“给你便收着。我初来乍到,身无凡银又无处可去,你若当真愿意收留我一晚,这枚平圆便是报酬。你若不收,我便自去寻找下一户愿意接纳我的人家……”
“收下吧,嗯?我向你保证!”年轻人举手起誓,“没有坏心思,也没设陷阱,我盛平平光明磊落,绝不坑害小孩子!”
少年见拒绝年轻人不成,又担心他这么晚流落在外不好受,思来想去终于点了头,让他只管将此处当作自己家,安心留宿。
盛赞闻言,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孩子的确善良,就是太固执,守死礼。不过比起江瀛那个固执且无礼的犟小子,可要好骗太多了……
唉,年轻人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那三个鬼点子精多的,有没有好好吃饭练拳?
月光下,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平圆细细赏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欢。
“先生也是修士么?我只是一个凡人……带着修士才用的神仙钱,会不会犯忌讳?”
“没事,你且放心收下吧,只是一枚平圆而已。”
年轻人双手笼袖,狡黠笑道:“若是一枚仙章,便是打死我都不会给你!”
“又不懂了吧?”盛赞看向疑惑的少年,向他解释道,“其实修士用的这神仙钱呐,一共有五种,从低到高依次为平圆、碧元、吉祥、通宝和仙章。”
年轻人边说边以指蘸水在石桌上写下对应的字,继续说道:“相挨的两种钱币之间相差一百,比如一枚碧元能抵一百平圆,一枚吉祥又能换一百碧元,以此类推。”
“你瞧见平圆背面的字了么,上面刻着‘通灵彻视’,其余四种神仙钱背面也各自刻有四字铭文:
碧元背刻‘诸仙侍立’,吉祥背刻‘得道升天’,通宝背刻‘存亡自在’,仙章背刻‘神飞天外’。”
“前四种神仙钱都是正中钻方孔圆钱样式,但是颜色不一样。你看——”盛赞说着拿出三枚神仙钱,分别是碧元、吉祥和通宝,“你手里的平圆是浅青色,而碧元是松绿色,吉祥是雪青色,通宝是霜色。它们由不同灵矿铸成,所以颜色各不相同。”
年轻人又将三枚神仙钱掀到背面,让少年看那些铭文,“最宝贵的金色仙章不钻孔,背刻铭文,正面雕有人间绝色景致,共二十四幅。”
盛赞说到这里看了看少年,“你以后若是有机会,便是得不到那仙章,也可去仙章上雕刻的二十四绝景看看……它们天生地长,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不问修凡与贫富,不拒世间每一个生灵。”
“人间有财大气粗的修士,专门收集二十四仙章,只是能如愿全部集成者,少之又少……你可知为何?”
年轻人自问自答:“因为仙章不由灵矿铸成,它是万年以前,由天庭里的那些神仙老爷们当中的造物者,专门为人间修士打造的一种飞升令牌。”
“那时候,通过考验的得道者只要拿着六枚不同的仙章前往十二座神山之一,再在该山山神的接引之下登入飞升台,便能羽化成仙。”
“然而后来神人两界闹掰,便再也没有神仙老爷为人间打造新的仙章了。”盛赞耸耸肩,“所以万年以来,前四种神仙钱时时更新,只要家中或宗门有矿便能再生,而人间流通的仙章,却总是那么些可能比自家祖宗还要老的旧物。”
少年听到此处,眼中燃起期待的亮光,然而盛赞见了只是无奈地摆摆手,“我一贫如洗,可没有那么宝贵的玩意儿。”
少年于是遗憾地低下头。
“身为修士,若无神仙钱,寸步难行——吃喝要钱,乘坐跨洲的家伙什儿要钱,路过或者进入某些宗门仙府要钱,保养法宝灵器要钱,养灵宠、养弟子、养宗门更是要钱……若没钱,便买不起修行用的丹药灵器,也养不起安身立命的本命物,就更别提守住道心、走成大道了……”
少年见年轻人越说越愁,看着他忧虑又苦涩的脸色,只觉得那枚平圆拿着实在很烫手心。
盛赞忍不住抱怨:“当修士难啊,当个穷修士更难!”
“先生!”少年不忍再看盛赞愁苦神色,将那枚平圆举到他的眼前,“您还是将这枚平圆收回去吧!我不是修士,拿着它也没用。您把它存着,将来有用得着的时候再花出去……”
盛赞看了一眼平圆,嫌弃地撇开头,“我不要。”
——就这么一枚平圆,乘坐一次最便宜的飞行客栈都不够。
少年抿抿唇,“那我先替盛先生你收着,待你需要我再还你。”
年轻人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固执的少年,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给都给你了,便随你处置吧。”
——反正到时候我一走,你也寻不见我,就更别提还什么钱了。
盛赞好不容易送出那枚平圆,又向对修行一无所知的少年念叨了这么多无关他的事,有些困倦。
年轻人打了个哈欠,双臂环胸站起身,“行了,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屋睡觉吧!”
少年揉揉眼眶,应了声好。
盛赞慢悠悠起身,看着先赶去铺床的少年的背影,继而对着正堂歉意一礼,“打扰了。”
……
次日清晨,少年做好早食,把懒睡的盛赞叫出被窝。
年轻人睡眼惺忪,随便洗了把脸,披头散发坐到桌前,等他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磨磨蹭蹭把头发扎作一束,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粥来。
“今日不用再去葛大娘那里摘菊花么?”他问少年。
“啊!”
少年惊慌地站起身,红着脸羞道:“先生昨日果真偷听我和爹娘讲话了!”
盛赞尚未清醒完全,被少年吓得一激灵,手没稳住猛地一晃,碗里的小米粥差点儿没撒得干干净净——好在他嘴快,飞速默念了一个阻诀,使那粥还没沾桌,便又乖巧地飘回碗里。
少年一见,既羞臊又惊奇,他重新坐下,小声歉道:“对不起,我太激动,吓到先生了。”
盛赞打了个哈欠,笑着摆摆手,“你不再计较我偷听的事便好。”
“吃完饭你带我走走老衣巷吧?”他说。
少年如释重负,爽快地点头答应。
他看了看迷糊的盛赞,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我能问问题吗?”
盛赞点点头,“你随意。”
“先生是修行之人吧?”
盛赞边喝粥边点头,“嗯。”
少年眼睛一亮,“那先生能腾云驾雾么?”
盛赞摇摇头。
“那先生剑术无敌?”
盛赞又摇头。
“精通秘法?”
盛赞还是摇头。
少年有些为难,“那……先生能活得比我久?”
盛赞懒散惯了,下巴搁在桌上,不用手扶,只用嘴叼住碗沿,闻言一边喝粥,一边抬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玩归玩闹归闹,”他抬起头,“别拿寿命开玩笑。”
“你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还有很多日子要活,所以不要随便与人比较命之长短。”
少年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盛先生,有些疑惑,“可书上都说修行之人寿命长于常人。”
盛赞闻言咽下最后一口小米粥,手掌轻拍肚皮,“大部分都是,但是也有例外。”
“修行之人的确大都有傍身延命之法,但是越有能力的人越是站得高,反而越横行无忌,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修士大都好战,他们之间的打杀不同于邻里打骂,稍不留神就要见血夺命,此后又会延伸出无数恩怨,纷纷杂杂难以理清。”
“书上说得对,修士大都能比常人活得长,但是那又怎样?如果不惜命,照样死得快。”
“我这么说,不是要你觉得自己凡人之躯就可抗衡修士,只是要你别被书上影响,白白轻视人间几十年光阴。”
“岁月对于修行之人好像没什么,但又很珍贵。而作为常人,几十年便是一生,没有什么是比时间更珍贵的了。”
“所以啊——世间人多活一天是一天,越是不尽兴,越要尽力而为,做到尽兴!”
“在寿命这一块,修士与常人是比不得的。因为有意义的人生,从来都不是看长短。”
盛赞垂眸看着空碗,“我希望天下如你这般的少年,都是自由的,既可开窗迎接八面来风,亦可闭门谢客我行我素。”
“我希望你们的生命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希望你们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着急,不要灰心,要自己珍惜自己,自己勉励自己,要在平平无常的日子里,隐隐发亮,温存可爱。”
“只是,”盛赞勾唇一笑,轻轻摇头,“说着容易,做着太难。”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他目前不大懂得盛赞这番话语代表着什么。只是他听了之后,便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就像冬日里有人为喊冷的人们燃起一堆旺火。
饭毕,盛赞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出门去。”
半个时辰后,一大一小并肩走在老衣巷里。
少年带着异地他乡的年轻人,一路闲聊,从自己家里出发,一直慢悠悠走到老衣巷入口。
两人最终停在巷子入口的白果树下,少年仰头看着小扇子一样的金黄树叶乘风而落,它们全部飘零如浮萍,直到有一片被盛赞伸手接到。
年轻人轻轻摩挲着黄叶的脉络,突然说道:“我要走了。今昨多谢你招待!”
少年愣了愣,“先生这就走了?”
“嗯。”盛赞点点头,“秋天都来了,还有些事情要办,着急赶路。”
少年有些不舍,只是不好开口挽留。
先生花了一枚平圆,却只是于他的凡家留宿了一晚。这怎么看,都是自己赚了。
少年忍不住胡思乱想,心里有一大堆话想说,张了张口,却只吐出句:“先生保重。”
盛赞应了一声,挥挥手让他先走。
两人分别之后,少年才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转身问道:“先生不问我的名姓么?”
盛赞站在原地,没有回应。
少年有些失望。
也是,他和先生只是萍水相逢,是今日一别,便再也见不了的。既是再也见不了,又何苦互通姓名,白引一份牵挂呢?
少年落寞地垂下头,明明自己才是赚了的那个,怎么还在纠结这种事呢?
他喟叹一声,慢悠悠地往回走。
先生会不会记得,青湾国单州城的老衣巷,曾有一个少年,与他白菊一赠一还,只用人间最普通的饭食与床被,便坑了他一个平圆?
少年昨夜还说要替先生保管这枚平圆,待他需要时再还他,然而分别之时……他与先生却都没提起那枚平圆的事。
少年知道,先生是不在乎一个平圆,而他自己,则是不舍得割下这与先生唯一的联系。
若是…若是哪天,先生真的需要一枚平圆,他会不会……会不会来单州城找自己呢?
少年兀自出着神,只是一想,都觉得这奢望除非日出西山,不然不会实现……
“喂!你太瘦啦!”
巷口那边,盛赞开口嘱咐道:“要好好吃饭!”
年轻人将灵力注入话语中,每说一句话就停上一停,即便少年走得离他已有些远了,叮咛仍如就在耳侧。
“要按时睡觉。”
“要多读一点书。”
“要多走几步路。”
“多去几个地方。”
“人生很长的!”
“你呀,”
“要遇见更多人!”
“看清更多事!”
……
少年静静听着盛赞断断续续的碎碎念,丝毫不觉得唠叨。
“最后——”
“你是个少年,不要有太多烦恼。”
“一定要平安!”
这一声声平常不过的嘱咐,清晰入耳。
少年走着,走着,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前头的道路,是他最熟悉的回家的道路,它一直延伸,终点是那个有着巴掌大的院子的老旧房子,是他的家。越往那边走,道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少,直到他停在家门口,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着他……
少年驻足,哽咽着擦拭泪水,然后又继续前行。
身后,盛赞正看着他,祝福他。
突然,少年再次驻足。
盛赞看见孩子瘦弱的肩膀又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的。
年轻人看见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向自己大声喊道:
“先生,盛先生,你带我走吧?”
“我知道你姓盛,你昨晚自己说漏了嘴……”
“你用我赠的白菊买一夜住宿,我也用你给的平圆,买你带上我,好不好?”
盛赞凝视着少年,后者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因为看不见前者的表情,很是手足无措。
然后,少年干脆垂下头,压根不敢去看那位光风霁月的盛先生所在的方向。
他为自己突然又大胆的请求而惶恐不安。
少年两手紧紧捏着自己衣角,他害怕盛先生不答应,更害怕盛先生答应。
他只是一个正在经受苦难的凡人。
他帮不了盛先生什么,反倒是个晦气至极的拖油瓶。如果盛先生带上自己,其实就是为他的行程带上了一份未知的变数……
少年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
如若这样,他将一辈子良心难安。
少年贫瘠又平凡,给不起任何回报。
他双拳攥紧,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正要启声说明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就看见盛赞已向他疾步走来——
身着一袭青玉色长衫的年轻人,和梦里一样,发髻高束,只有几绺碎发,和着微微湿润的晨风,轻轻地飞扬。
他带着无限朝气与生机走向少年,让后者只觉冬去春来。
现实在此刻与梦境重叠。
少年瞬间明朗。
原来盛先生,就是梦里的那个人啊。
“报上名来。”
“如果你想跟着我,首先得要让我知道你是谁……”
盛赞笑着停在少年面前,然而少年一动不动盯着他,心思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好小子,这个时候还开小差?
年轻人抬手一个板栗敲向少年脑门,后者躲避不及,回过神来捂住脑袋,眼泪花花。
少年哭声嘹亮,直把盛赞惊得一愣,手忙脚乱地问他是不是自己下手太重了。
“奇怪,我明明收了力啊?”年轻人慌乱无比,捧着少年的脑袋看了又看,也没瞧出一点儿发红发肿的痕迹。
“陶悠然!我是骐骥洲青湾国单州城老衣巷的……”少年边哭边笑,“盛先生,我姓陶,名悠然!”
哈?
盛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名姓整得一愣。
少年泪眼朦胧望着他,满心都是喜悦——盛先生答应带上我了,梦里爹娘唤来的神仙来接我走了!
看着少年既感激又惊喜,盛赞却是满脸无奈与幽怨,敢情这小子刚刚是被自己给感动哭了啊!我就说我明明是收了力的嘛!
“盛先生……”陶悠然察觉到他的神情,有些忐忑。
“你这孩子……名字不错。”
盛赞本来是想要教训陶悠然几句的,只是看见对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怯怯仰望着自己,又不忍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的父母给你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
年轻人拍拍少年的肩膀,“所以不要忘了他们啊,不论以后你走到哪里,都要永远心怀感激,永远将他们装在你的心里。”
盛赞嘱咐完,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他望向巷子深处,那处老旧家宅的门前,有两抹身影显现——一男一女,看着很是般配。
他们笑着对视一眼,一起朝盛赞这边作过揖后,又怜爱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无法感受到他们注视的少年,就此消散在家宅门前宁静湿润的清晨里。
——陶悠然哪里知道,他的爹娘,直到刚才,一直在等待他回家。
少年从不孤单。
盛赞收回目光,在少年额头轻轻一点,“跟我走吧。但是你要记住,我们只是同行,相伴而游,不存在什么我高你低的不平等关系!”
“陶悠然,我们是平等的,你要把自己当个人。”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不该那么美好,但是如你、和你一般的人,必须活得很好,活得很灿烂!
“我会如你所愿,带你离开……但是有一点,仅限骐骥洲以内。”盛赞严肃道,“之后的跨洲游历,我不会再带上你。”
陶悠然神情认真地点点头,他知道如盛先生这样的修士愿意带上他这么一个凡人,便是冒了很大风险。
“与我作伴的这段行程之内,你可以随意决定什么时候离开我另行他路。日后还要不要游历别洲,也全凭你自己做主。”
“但是,”年轻人笑了笑,“日后无论分别或重逢,都请你记得,单州城的陶悠然,他曾有多悠然。”
不是要你记住单州城陶悠然所受的苦难,而是要你记住,少年时候哪怕强撑着挨苦受累,心也悠然!
那个独行的孩子,他也曾细细采菊祭爹娘,一抬头便见心上南山——凡人之躯,心诚坚如山石,阴霾顿散无影踪。
“我是希望,不论有没有希望,你都心怀希望。”
“那株天生地长的白菊,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被你摘下,而不是被其他人随便摘来,又弃之若敝履。陶悠然,我依你之言带你离开,却从不图你报答于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值得,我才会做。”
少年认真听着,诚挚点头,“盛先生,我都记下了!”
“我能再去爹娘牌位前上柱香么?”他问道。
盛赞点点头,“当然。”
“我在城门那边等着你,你交代完事情,收拾好东西,就来找我。”
年轻人指了指方向便转身离去。
“盛先生!”
盛赞回头。
陶悠然挠挠头,腼腆笑问道:“你会等着我吧?”
盛赞一愣,这孩子在问什么傻话?
“当然。”他道。
“我不是说了么……哎,路上小心些!别跑太急!”
盛赞看着那个得了肯定便高高兴兴往家跑的少年,有些抑郁。
年轻人抬头看天,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么?果然还是长得太俊了的缘故吧?
盛赞得意地笑笑,突然向后抛出之前接住的银杏,轻声道:“去吧,跟上悠然,”
话音一落,黄叶立马化作蝴蝶,乘风而去。
老衣巷里,奔跑着的少年的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只黄色的蝴蝶。他跟着它,一路笑着跑进了自己的家。
黄叶落,想当然。
陶悠然实在算是幸运的,因为带走他的,不是别人,而是盛赞。
他们都是在这世上独行的人,因而便说不上……到底是谁陪伴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