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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难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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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洲,浏河渡口。

风尘仆仆的盛赞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当日最后一艘渡船离开前,顺利登上了船。

年轻人的目的地是骐骥洲,他会在那里开启远游,然后就近游历其余各洲,最后才返回竞洲,从北南下,顺道去趟京都,拜访完谢家人再回到除州县。

这会儿,盛赞拖着疲倦的身体进入渡船舱房,摘掉斗笠,卸下背篓,坐着歇了歇,就掏出之前那名为“恩怨”的账本,又从装了半篓竹叶的背篓里拾了一张翠绿竹叶,端正地放在桌上,闭眼凝思片刻,再凭空以指写字。

不消片刻,年轻人写下的文字就如活过来一般,它们散发出微弱的金光,一个一个有序排着队,然后摇摇晃晃地钻进桌上那张竹叶里。

盛赞一直屏息凝神,直至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年轻人要去很多地方,一个人也好,和亲朋也好。他的人生有限,要永远在路上。

以前色老头总教他宽容,说什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吴归也时时劝谏,让他不要总是对他人的过错耿耿于怀。

可是,盛赞睁开眼,到底还是吴意最对。

凭什么要对对不起我的人客气!

去他娘的不应有恨,此番新账老账一起算!

——各位且等着吧,这本账,大爷我一个一个找你们算!一个都别想赖掉!

完事,盛赞收好账本,将密密麻麻写满了金字的竹叶重新抛入背篓里,对着虚空怔怔出神。

年轻人方才可不是触景生情,在写什么心得,而是凝神回想着往事。

那些他一一斟酌着写下的,都是此行要去算账的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如今的居址门派与往日深仇罪责。

天下十二洲,总共三十六个人,每洲至少有一人,最多有七人!可想而知,盛赞背负的这笔糊涂巨账有多难清算!

他冷笑一声,尤其是小小茂兮洲,卧虎藏龙啊。

然而,这还是盛赞沉寂于除州县内这么多年,暂时确定且已理清的人物,说不定,天下某处就还有他没想到与没查到的漏网之鱼!

但等着吧,时间还长。盛赞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都已经放任这些欠债狂徒四十年了,算账寻仇也不差这一时片刻的了。

入夜。

盛赞难以入眠。

借着烛火,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头疼。

往事一团乱麻。

年轻人思绪四处生发,独坐到天色微明,又起身看了会儿海上风浪,这才吹熄烛灯陷入沉睡。

夜晚能有多长?比这更深的黑暗,盛赞不是没有经历过。

*

不落天洲,苍山摧蔚园。

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冬日,冬日!”

惊醒的男子衣衫凌乱,额角冷汗嘀嗒。他大声唤着当值婢女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于是慌乱间起身,也顾不上穿鞋就狼狈地爬离寝床。

男子走得着急,屋内又未燃灯火,黑暗之中,难免磕跘。

就在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大门的时候,屋外却突然响起了女子柔和的问询之声:“公子?公子刚刚可是唤人了?”

贺夕双听到人声,心下稍安。他尽量平复心情,放缓呼吸,忍着怒火与惊惧,质问门外的婢女:“怎么是你?冬日呢?她去哪儿了!?”

婢女夏日轻声答道:“回公子的话,冬日今夜身体不适,于是便和奴婢换了差……”

贺夕双皱着眉,冷冷嗯了一声:“我知道了……我睡得不好,你现在赶紧给我泡壶安神茶送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等会儿!”

贺夕双见她要走,语气犹豫,“你、你…先进来帮我把屋内的灯都点上……”

夏日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按照吩咐进门先为他点亮了屋内的每一盏灯,然后才告辞前去备茶。

婢女走后,贺夕双心神不宁,再也没有睡意。他在屋内焦躁地来回走着,时不时捻袖擦擦额颈的冷汗,一点儿也不敢再回想刚刚那个血腥至极的噩梦。

“公子,茶来了。”

贺夕双将婢女放进屋内,急急连灌了好几杯茶后,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听见浓厚的夜色里,仍有些许虫鸣未歇。

夏夜明明燥热,但他绞手看着外边墨色无边,心情愈发焦躁不安不说,还深觉浑身冰凉,如立冰天雪地。

天亮,赶紧天亮!

贺夕双咬着牙祈求,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听说东山寺有一法僧很是灵验,等天一亮我就去那里上香!上很多香!

天亮!赶紧天亮!

天一亮就去上香,上很多很多香……

贺夕双叹息连连,不知道夜晚怎么如此之长。

*

伏洲,东霖国庆丰村。

有佩宝剑、骑白马的黑衣男子,刚刚做完一桩好事,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暗夜无声。

马上挺拔的男子随手向后抛掉空酒坛,清脆碎声惊起村中犬吠。

有胆大的男人从媳妇身边爬起身,举着火把出来一探究竟,却只赶上见到一人骑乘白马,没入山林。

随后,尖锐的惊喊声破空而起——

不少人闻声而至,只见村里最富的许家,血流成河……

山道上,黑衣男子回望一眼,目见身后村庄灯火逐渐亮起,嘈杂不堪。

他勾唇一笑,口中断断续续,念念有词,趁着月色正好,纵马而去。

“……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身去,深藏身与名……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男子似乎想起什么好事,拍着大腿大笑出声。

他奶奶的!狗日的盛赞总算舍得出门了!好!老子这就找他喝酒去!

*

茂兮洲。

十数道璀璨剑光刺破黑暗,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丹阳山紫水府。

正在上山的青衫公子手提一盏古朴的红灯笼,看到那些落到自家山头的剑光,只是轻轻一笑。

都是蠢货!

年轻人熄灭灯笼,直接遁地登顶。

堂内,十五位本地小有名气的剑仙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前的年轻人,纷纷起身作揖。

漠颉摆了摆手,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前来接引的小厮,在众人的拥簇下背手走进堂内,又独自顺着台阶慢悠悠走上主位。

座前,他拂了拂青衫,细致地捻去其上沾染的草叶,坐下,抬眸扫视堂内众人一圈,最后静静地望着门外。

夜色如墨,深不见底。

年轻人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一手托住脸颊,一手轻敲扶手,笑意柔柔道:“有人要来算账了啊。”

他说罢发问:“你们怕不怕?”

堂内众人战战兢兢,没人敢答话。

“也是,”漠颉嗤笑一声,停下轻敲扶手的动作,阴阳怪气道,“要是在座的各位不怕,也不会不分时辰,御剑夜游我紫水府了……”

众人闻言如临大敌,更是不敢吱声了。

漠颉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死物。

我呸!还大剑仙呢!只不过是听说了某人出行的消息,便都糊涂地自乱阵脚了!那若是对方真的找上门,各位不会还要上赶着送死吧?

“那敢情好啊!”

夜风穿堂而入,直直打向漠颉的脸,后者微一偏头躲过,心湖之上便漾起了某道熟悉至极的嗓音,“那敢情好啊,这样也省得我一一登门拜访了。”

“盛、赞!”

漠颉咬牙喊出这个令堂内众人慌乱畏惧的名字,笑意不抵眼底,定定地看向门外夜色。

很快,有人自黑暗中现身,先如云雾缥缈,继而清晰如实。

身着墨绿色道袍,头簪树枝的年轻人,双手背后,悠哉游哉走入死寂一般的,而今声名远扬的紫水府堂内。

十五位剑仙早在漠颉叫出那个名字时,便跟死了一样,一个个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竟是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那来人。

可来人不是妖魔,而是债主。

盛赞散步般走到漠颉端坐的主位阶梯之下,笑着抬起头:“好久不见啊,漠颉。”

“各位也是。”年轻人目光转了一圈,最后笑意盈盈地问道,“都准备好去死了么?”

*

浇洲,飞升庐。

白发童颜的三百八十岁老人,邓长安,本来正躺在自家落星台的祭坛上舒舒服服地睡着大觉,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

好在老修士机警,立马睁眼,一挥重拳便往那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的面门砸去。

盛赞大叫着躲开,一个蹦跳落到距离祭坛不远的平地,笑嘻嘻地挥手跟他打招呼,“邓老头,晚上好啊!”

“他娘的好个屁啊好!狗日的盛赞老子和你有仇啊?你就这么想置老夫于死地!?竟然趁睡偷袭,简直不要脸皮!”

年轻人笑着摆手,脑袋摇成拨浪鼓:“没仇没仇,这不是好久不见十分想念,于是跟邓老头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么!置你于死地,这哪能啊?不能不能!”

盛赞挥舞着袖子,屁颠屁颠跑回邓长安面前,两指蘸了口水往眼下一抹,只差真的声泪俱下道:“老邓啊老邓,你不会生气了吧?咱俩这都多少年的交情了,怎么竟连个小小的玩笑都开不起呢?我伤心了啊伤心了!”

“去你娘的开玩笑!”就半人高,童子模样的邓长安闻言暴跳如雷,“咱俩就算是八百年的交情,你也不能拿老夫的命来开玩笑!”

盛赞闻言,神情惋惜地摇了摇头:“八百年以上就行是吧?那就悬了。我看老邓你印堂发黑,明显是有血光之灾,但是还好今儿个遇见我,本来只能活到三百八十一岁的,现在至少能活到五百岁了!唉,但是这怎么算咱俩都达不到八百年以上的交情呐!罢了罢了,看在老邓你活不长的份上,以后就不随随便便开你玩笑了……”

“操恁娘!说的什么屁话!狗日的盛赞给我滚回竞洲去!”

随着邓长安一声怒吼,盛赞直接被其打下落星台。

“多年不见,老邓功力见长啊!不错不错!”

“…见过了就放心了。”年轻人如坠落的绿色蝴蝶,微微一笑,“待我以后到了浇洲再来找你叙旧!”

片刻后,盛赞狼狈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又朝邓长安嬉皮笑脸地拱拱手,道了声以后再会,便化作云雾,消散在无边的夜色中了。

“狗日的?臭小子?盛赞?”

邓长安唤了几声,确定盛赞真的已经走了,便躺回原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看着夜幕之上闪闪的星光,忽而神色轻松地吐出一口郁气。

好小子!这么久不见,就憋在竞洲一个小破县里边当缩头王八,现在一现身,所图就恁大!盛赞就是盛赞啊,不枉老夫苦等那么多年!

可怜的臭小子啊……

盛赞值得盛赞。

邓长安揉了把脸,笑声远扬。

*

謇謇洲,清明渡口。

一行人生平第一次登上飞行客栈,左瞄右看,眼里皆是止不住的好奇与惊羡。

娘咧,这就是传说中的飞行客栈了,真气派啊真气派!这要是我们宗门的该多好哇……一个长相颇出挑的红衣少女走入飞行客栈大堂,只觉大开眼界。

钱呐!都是钱呐!有这么一座飞行客栈能赚好多钱呐!

少女神情痴迷地转了一圈,看着堂内乘客来来往往,只觉向往无比。

可恶啊!都怪师祖师父师叔们不争气,没替宗门攒下富贵财力,若是能有这么一座飞行客栈,真的能挣好多好多钱啊!

少女看够了人,就开始看客栈,越看心里便越惋惜。

这座由本洲第一宗门天武山打造的飞行客栈总共四层楼,外观气派无比,内里装潢则偏雅致,古色古香。一层到四层,客房品阶从低到高排列,自家师门不舍得花钱,少女和同行的师父以及几个师兄弟就住在二楼。

少女他们要乘坐飞行客栈去往金水洲,而这次珍稀无比的跨洲游历,是少女撒泼打滚,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为此,她并不羞耻,且自豪无比。

少女的宗门在謇謇洲毫无名气,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断了传承,却也从来不曾发扬光大。对于少女而言,在宗里的日子,平常如流水,实是无法波澜壮阔。门中众人向来相爱相敬,比起同门,更像挚亲,但自有传承以来,便一直囫于那块巴掌大的天地。

可是,少女有志出头。

少女从小就想得很清楚,她有实力,绝不会老死深山,亦不甘心沉寂无名。她要赚钱,要去远游,要将门派发扬光大,扯上顶峰!

所以,少女求来了这次游历。

她坚信人行世上,若是要脸,不愿丢面子,不敢去经历,便很难出众,更无法走远。

因此,少女不要脸皮一顿苦求,总算借着宗门的力,拓开了这条去见识更广阔天地的小路。

“大师姐,愣着干嘛?去看房间呀!”

少女听到师弟的催促,骤然回神。

很快,她欸了一声,美滋滋地冲在前面,招呼师门众人赶紧上楼,一路蹦跳着去见识这崭新的天地了。

*

紫水府堂内。

“是好久不见了,盛赞。”

漠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的年轻人。

对方容貌陌生,平平无奇,仔细看倒还有点当年的影子,不过不如当初万分之一就是了。

“你好像变了不少?”他轻轻道。

“一张假面罢了。”盛赞用手疼惜地触了触面庞,唉声叹气道,“长得俊就是这点不好!出门在外,总担心有人见色起意,乱行祸事,误我时机不说,万一还想劫财夺命,我到时候找谁哭去?人行世上嘛,多防备着些总是好的……”

漠颉嘴角抽了抽,他如何不知道盛赞是在以假面示人,只是看他模样以为他比从前更加稳重了,没想到一出口,还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不吝。

漠颉笑了一声,盛赞还是盛赞啊,不管经历什么事情,变成什么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盛赞见他有些置气,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

“噢?”漠颉挑了挑眉。

“明明是个小人,却偏爱装作君子。”盛赞笑容真挚,接着道,“虚伪至极,一心求死!”

漠颉闻言,神色瞬间冷淡下来,他抬起手,轻轻一挥便击散了眼前的年轻人。

还得是盛赞啊,只有他,只有他知道,怎么说话最容易引爆自己的怒火。

漠颉看了眼原来年轻人驻足的地方,浅浅勾唇。

无妨,这次只是梦里相见,用不了多久,便能真正会面了。

而到时候我自会证明你的想法——

错得离谱!

*

渡船上。

盛赞睁开眼,只觉得周遭亮堂得很。

伪君子!

狗漠颉!

小肚鸡肠!

这么多年不见,脾气还是这么烂……

盛赞抱怨着起身,推开窗,咸涩的热风立马扑面而来。

他双手撑于台上,看了看炽烈的日光,想起梦里的数次会面,不耐地啧了一声。

就在这时,海中忽有一群灵鱼结队而过,它们很快便超越渡船,时不时还有两三尾嘚瑟的,一个翻腾跃出水面,闪动着水灵灵的光芒。

盛赞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左手,立马有条刚刚跃出水面的小灵鱼被凭空拽到身前。

他笑着捻住那尾小小的灵鱼,稍稍收紧手心,右手食指弯曲,一下一下敲着它的脑袋,苦口婆心道:“你个不知事的小屁孩,非跟着大人闹什么闹?被大爷我抓到了吧!这下嘚瑟不了吧?”

一人一鱼大眼瞪小眼,盛赞轻轻叹息一声,伸长手臂甩了两圈,又用力将晕乎乎的小鱼抛回水里,“回去找爹娘吧!”

“没个正形。”盛赞撇撇嘴,啪地关上了窗。

没个正形。

既是说那条顽皮小鱼,也是说他自己。

或者说,是年少的盛赞。

对于盛赞,年少,说起来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盛赞还是个桀骜不驯又不服输的混世魔王,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成天嚷嚷着除魔卫道,会使点术法便自视甚高,看不起这也看不起那,高兴时牛皮随随便便就能吹到天上去。

然而那时候,盛赞再顽劣,还有师门兜底,并不像如今形单影只。

盛赞刚学拳那年,才被师父窦阿倦夸赞了一句招术学得挺快,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万年难遇的拳术天才了。于是,喜悦的少年风风火火跑到大师兄吴归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放厥词,口口声声说要把他打败,然后……然后就被后者一拳撂倒,昏了半天,反倒让其急得不知所措。

那是盛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吴归之间的差距。

少年醒后糗得不敢见人,生生避了吴归半个月,后者想方设法,好不容易才以教学新招为交易给哄好了。而这事,后来也不可避免地被大师姐吴意当成了与人必讲的师门笑话之一。

“我家那个小师弟啊……”

除了色老头说要喝酒,吴归说要切磋,少年盛赞最怕吴意说起这句话。

因为别人家的大师姐说起这句话,是自豪,自豪自家小师弟学有所成、懂事乖巧、天资过人等等;而吴意说起这句话……一定是爆糗事!还是爆糗得不能再糗的糗事!当然也自豪,不过,是自豪吴归这大师兄厉害,一拳便撂倒了牛气哄哄的小师弟……

少年盛赞因此时常抱怨,没见过这么拎不清的大师姐!

世人皆说家丑不可外扬,吴意倒好,可劲儿逮着盛赞薅羊毛一样,糗事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说,比如某日我家那小师弟被狗追呀,某日我家那小师弟掉河里了,还有某日他练功打瞌睡,醒来时身上竟被鸟儿拉了好几泡屎……

可以说,少年盛赞的扬名,都是拜吴意所赐。

经由她的“宣扬”,山下村民都知道不及山上,有个叫做盛赞的修行少年,天资“惊人”,从无胜绩。

而“成名”以后,只要盛赞跟随师兄师姐下山给村民们除厄打杂,就总会有那么几个好心的大娘或者老人,苦口婆心地劝他趁早改行。

他们说——

“阿赞啊,别修行了,咱不受这气与苦,跟着你吴叔去打猎吧!打猎简单,学爬树,学射箭,学做陷阱,无论什么方法,逮到能吃的就成!”

“赞小子,你听阿婆的话,别干那危险的修行了,来阿婆家,阿婆只要不死,便一直将你养作亲孙,不会让你没吃没喝……”

“小赞啊,修行不好也没事,这不是还有吴归吴意护着你么!大娘和村里的人也都牵挂着你呢!你可千万别伤心,修不好咱就别修了,长得这么好的俊小子,成日苦着脸可不好看咧!”

听到这些诚挚关心之言,少年盛赞总是轻点头,每次都说好,却从来没有一日落下修行。

少年不曾后退,反而愈加勤勉。

盛赞一直都知道,自己拥有天下最坚强可靠的后盾与前矛,可他不想,也不愿一直只当那被人护住的珍宝!

对于那些为他着想的、永远爱护着他的人们,盛赞希望自己能够成长起来,终有一日亦有能护得住他们,而不是仍被他们护住。

只是,少年终究没能做到。

少年以为时间还长,哪怕从没正式赢过吴归,也总想着要赢的,会赢的。他以为总有那么一天,他能够像吴归撂倒他一样,轻轻松松地打败吴归,就算不能,被撂倒了很多次都不能,也要坚持!要继续!要赢吴归!打败他!哪怕一次!

因此,便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吴意经常开盛赞的玩笑,说他是比天大的志气,牛一样的脾气,是瞎子不观心,是聋子不听话,是想要打败吴归,好自己当那大师兄,为非作歹。

可盛赞才不想当什么大师兄,他只是,想有能力站在他们身边,而不是身后。

他的心思不需要别人知道,所以,他不说话。而吴意没有遭到反驳,后来便又补充了一句,“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盛赞本来觉得要是“有苦说不出”只是这样的话,那也不算什么。然而后来他再想想,去他娘的“有苦说不出”!去他娘的“只是这样”!

苦难真正来临的时候,真的说不出来。

因为能够听自己诉苦的人,已经不在了。

因为苦难,不在了。

少年盛赞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赶上原来的大师兄。而那时已经成人并且扬名的盛赞却发现,现在的大师兄又比原来的要强出一大截!

少年努力进步的时候,吴归他们也在往前走。

盛赞踩着他们的脚印,追着他们的背影,想着,时间还长,时间还够,总有一天,他会彻底赶上吴归他们,然后跑到他们前面……

而到那时,盛赞觉得自己一定要高举一面上书“不及山第一”的大旗,为免吴归伤心难过,先避开他风风光光地逛荡完不及山山上与山下,再把旗子毫不在意地甩到吴意面前,看她以后还怎么取笑自己!

盛赞甚至连那时要做什么样的表情,都再三斟酌着并且确认了。

他就这样做着惊天的美梦,想着拿到了“不及山第一”,便是“竞洲第一”,然后是“天下第一”……

然而,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呀,期待的过于绚烂,现实就趋于平淡,甚至惨烈。

以前的盛赞什么都想得太好,太简单了。

少年真以为自己屁大个年纪,那点米粒一样的修为,便能成就万事,保他无忧。

而太过不以为然的下场,便是除了命还在,输得一无所有……

他这自小被不及山众人护着的珍宝,即便有心,却再无力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护住。

吴归,吴意,一个是懂打拳的大师兄,一个是会耍剑的大师姐,还有一个来者不拒,什么都学,却谁都打不过的盛赞,再加上那个为老不尊的色老头窦阿倦,就是竞洲一座不及山,山上那个只有四个人的宗门。

因为没取名,因此也没人承认。

盛赞不在意,他认为他们的存在,不需要别人承认。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世人不承认不及山,却忌惮不及山。

所以他们合力夷了它。

世人承认盛赞。

但他们的盛赞,却仅是一现昙花。

少年后来明白了,自己的认知原来有缺失,世人的承认与盛赞,都是不重要的。

若是看得重了,会受伤,要付出代价。

而中了圈套的人,往往付不起那代价。

所以,会有人替其偿还。

而不论,当事人愿与不愿。

……

盛赞靠着墙壁缓缓坐下,身后头顶就是那扇关上的窗,窗外就是尚且看不到边际的海。

但很快,他就能看见边际,看见青山,看见水落石出。他会旧事重提,却再也不会凄惨离场。

盛赞握紧双拳,这一次,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输了!

为此,他已韬光养晦四十载。

盛赞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笑,四十年前,那些混蛋真以为自己会就此罢休么?这一笔笔沉重血账,他盛赞要是不一一清算干净,笔笔全讨回来,就不是不及山弟子,不配做师父的徒弟,不配做师兄师姐的师弟,不配为人!

这一次,就算是遇上再大的对手与危机,即使是脱掉一层皮,削去一身骨,哪怕是危及一条命!他都,无所畏惧!

万死不辞!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赌上四十年谋划和一条烂命,不过是要讨一个结果,一个好结果!

往事难寻踪,故人身已死。

但我盛赞还在!

若有人阻我去路,断我来路,盛某只管出手!所学并用,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不及山唯一,按心行事,谁人敢挡?

年轻人垂眸看向手心。

这一次,会护住的。

一定会护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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